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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电OL杀人事件(4)

唯一被立案并进行了公诉的嫌疑人,尼泊尔男性迈那利,最终由于证据不足,“无法排除现场存在第三人”,因而在14年后的重审时被判决无罪释放。而在重审期间,由于检方“疏忽大意”或是有意隐瞒了一些关键的证据,公众对于检方的质疑,便自然而然地流向了对事件本身背景的分析,这让“东电OL被杀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此前有读者问过:“那么迈那利怎么解释他的那些突然增加的现金的?”这里用几句话为大家解释下,警方为何不能揪住这条来做文章。

从最简单的规则出发,“谁主张谁举证”,因此如果警方怀疑迈那利突然增加的现金,与渡边泰子的被害有关的话,那么警方就需要拿出证据,来证明迈那利手中的钱就是渡边泰子的钱。然而,迈那利的那些钱早已用来还债了,所以警方是无法拿到那几张纸钞的。而更重要的是,因为所有的交易都是以现金形式进行的,现金本身就是最好的“摆脱追查”的道具 —— 在洗钱行业里,现金的流动要比账款流动“安全”得多,因为它不记名,不与个人发生直接联系,谁拿到都可以正常使用。而账面上的钱,无论如何流动,都可以从银行等金融系统里查到付款方和收款方的信息。

所以回到这个案子中来,尽管迈那利可能存在“不明来源的现金”,但对于警方和检方来说,如果拿不出这些钱与犯罪有关的证据的话,那么即使迈那利真的有来路不明的钱,也不足以将他和这起杀人案联系起来。

也就是说,迈那利本人不用对这种揣测进行解释。


关于事件背景的调查,是从渡边泰子的精神状况开始入手的。

看过前面案情介绍的读者们,肯定对渡边泰子本人也充满了疑问:为何一个毕业于庆应大学这样的高等学府,家境中上等,在大企业中担任中层管理职位的女性,却每天夜里在街上站街卖身,甚至对顾客不加挑选,将自己暴露在如此危险的环境中呢?

她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为了摸清这个情况,一些记者和警察都先后对渡边泰子的经济状况进行了调查。

渡边泰子和母亲、妹妹一同居住在东京杉并区的永福町。这一地区临近世田谷,交通方便,是非常闲静的住宅区。永福町住有大约9000户人家,几乎没出过什么大的新闻。最近一次出现在媒体上,是因为《孤独的美食家》第一季第五集中,五郎曾经在这里吃过 亲子丼 和 炒面。

渡边家中的住宅没有贷款,在渡边泰子的名下也没有负债。根据东京电力给出的资料,渡边泰子年收入为1400万日元(约合90万人民币),在日本已经属于高收入阶层。她除每月向家中缴纳大约10万日元的生活费之外,其余的钱大部分被她存入了自己的银行户头。

根据泰子生前的同事们回忆,渡边泰子身上几乎从没有名牌服饰 —— 遇害时穿的巴宝莉风衣是她从大学毕业后入职时一直穿着的,皮包也不是名牌包,只是普通上班族用的黑色单肩包。除了偶尔拿出来的化妆品是大牌之外 (因为渡边泰子在公司基本不化妆),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高消费的迹象。

通过对渡边泰子的遗物的调查,人们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她遗留在母亲家中的衣物,几乎都非常朴素。每天上班几乎都是白衬衫、黑裤子或裙子、风衣等等外套。尽管大部分女孩都会有一些自己周末逛街时穿的衣服,但因为渡边泰子一没有朋友,二从不逛街,因此她也根本没有置办这种衣物。除了日常上班用的衣服以外,她只有几件素色的连衣裙 —— 这与她遇害时的穿着基本是一致的。

在问及渡边泰子母亲,关于渡边泰子的消费情况时,警方发现她的母亲几乎从不过问渡边泰子的生活。然而,在案件发生过多年之后,有一些对渡边泰子曾有过印象的人,站出来为公众提供了更多的侧面信息。

第一位提供信息的,是一位住在泰子家附近的女性。她坦言自己从不知道渡边泰子是谁,知道看到了电视上的报道。她和泰子的交集,仅仅是每天晚上同乘一班末班电车回家。这位女士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坐车时都在固定在同一个车厢的同一个位置。而恰好她发现,在同一个车厢里,也有一名女性,似乎有同样的习惯:每天同一个时间搭上同一列车的同一车厢,但只在门口站好,靠在门口的立柱上。不用说,这个人就是渡边泰子。

据这位女性回忆,她发现渡边泰子也有同样的习惯之后,对泰子的观察前后长达5年。在这段时间里,渡边泰子似乎越来越瘦小,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她每次都是靠在门口的立柱旁,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有时还会从包里拿出口红,往嘴唇上补妆 —— 然而随着列车的晃动,口红有时都会涂歪,但泰子似乎毫不介意。在列车行驶到永福町站后,泰子会涂着鲜红得几乎吓人的口红下车回家。

这一细节引起了记者们的注意。如果泰子这样回家的话,她的母亲难道不会觉察到什么异样吗?

然而对于女儿的这种异常表现,泰子母亲的反应也是出乎人们意料的。她承认说,自己确实见过女儿泰子脸上画着浓妆回家 —— 尤其是泰子早上出门时并未化妆的时候,她这个样子回来确实令人怀疑。然而,泰子母亲坚持说自己懒得过问女儿的事情,因此从未针对这一情况询问过泰子。

而另一名提供了泰子相关信息的人,是泰子在卖身时的“同事”,也是一名站街女。她回忆说,泰子曾经跟她同属一一家“应召女郎俱乐部”,但在一段时间之后,泰子因为被点名的次数太少,挣不到钱,于是就辞职单飞了。在那之后,她有时在附近的街角会看到泰子拉客。然而,因为泰子与其他站街女的关系并不好,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所以她也在这一群体中受到了排挤,拉客的地点相当偏僻。

然而,据这位女性回忆,泰子“似乎是在跟谁赌气”一样,每天都出现在街角,而且往往客人接了一茬又一茬。尽管泰子的外貌、身材、打扮都不怎么吸引人,有时化妆甚至有些恐怖,但这不影响她非常努力地接客。为了获得客人,泰子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价格一降再降,低到几千日元的程度。这样自然会更加引起其他站街女的反感,因为直接拉低了行业价格。

于是在站街女中,大家便纷纷传言泰子因为喜欢赌博,所以欠下了黑社会一大笔钱,所以才不得不如此拼命地挣钱还债。那么,这个传言是真的吗?

警方所找到的证据中,自然也包含了渡边泰子的银行帐户情况。根据交易记录显示,从1981年到她遇害的1997年之间,渡边泰子的帐户几乎从未发生过大额的提款、转账。除了每月公司发下来的工资入账之外,到了90年代,甚至每月还有多达几十万日元的现金存入。不用说,这些钱自然都是渡边泰子的卖身所得。

到泰子遇害之前为止,她的账户上已经有接近1亿日元的存款(约700万人民币)。这个数字是非常惊人的,然而从银行交易记录来看,这些钱都是渡边泰子每个月攒下来的收入,从未有过大笔不明来源资金突然入账的情况。

这样看起来,渡边泰子“为钱卖身”的推测,可以说是完全澄清了。


渡边泰子这个人,在生活中也有很多让人觉得怪异的举动。

比如说,她的饮食情况。在办公室中,她几乎除了速溶咖啡和维生素片之外,什么都不吃;然而据一些目击者和店员反映,泰子有时会在街上或是电车里,旁若无人地大口吞咽饭团、汉堡、膨化小吃等等食品,甚至会吃到脸上的妆都花掉,全然不顾他人的目光。她几乎每天都会在同一家便利店买关东煮,并且要求店员加很多汤。之后她会在店门口把关东煮吃掉,并且努力地把汤喝到一滴都不剩。

在渡边泰子遇害的那天晚上,她同样也买了关东煮来吃。然而在吃完之后,她再次来到店里,买了两盒蔬菜沙拉打包带走。在案发现场,警方也发现了这两份还装在塑料袋里的沙拉,但从没有人碰过。

按照正常的逻辑来看,泰子所准备的两份沙拉,很可能是准备当晚在涉谷这边见什么人,并且准备两人一起把沙拉吃掉 —— 如果是她准备拿回家吃的话,完全可以等坐车回家后,到家附近的便利店去购买。也就是说,泰子其实当晚是约了一名熟人 —— 很可能是熟客 —— 见面。然而,这两份沙拉没有动,要么说明她在见到这名熟人之前就被杀了,要么就是这名熟客在见到她后,还未来得及吃沙拉便杀死了她,要么是这名熟客根本没出现。

关于这名熟客的身份,我们后面再讲,继续来看渡边泰子的异常举动。

据家附近的便利店店员回忆,渡边泰子有几次,曾经拿着一大袋一大袋的零钱来店里,要求换成纸币。在日语中,这叫“逆両替”。零钱换整钱,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人们往往会在零钱积攒到不好携带的时候,才会去找地方换钱。但渡边泰子所不同的是,她会一次性拿来上千枚的硬币,在家先点好数目,然后拿到店里来换成几万日元的纸币带走。而且这些硬币里,从1元到100元不等,上面还有一些污渍,完全没有人知道她的这些零钱是从哪里来的。

而另一个重要的“异常举动”,相信大家都还记得,是渡边泰子办公室抽屉中的两份文档。一份是“给酒店的道歉信”,另一份则是“有偿性行为合约”。从这两份文件的内容中,我们可以分别看出一些情况:渡边泰子经常在酒店房间中,甚至是酒店的床上进行排泄;另外,她在和嫖客们发生关系之前,很可能要求他们签署类似的合约。

尽管身边的人们都反映渡边泰子“具有一定程度的洁癖”,但无论是她对卖春的态度,还是积攒硬币的行为来看,这都不符合一个具有洁癖的人所做的事情。

所以到了这里,我觉得应该分析一下渡边泰子的精神状况了。


首先我们从渡边泰子在生前,已经被确诊过的精神病例入手。

在1977年年底,还在读大学二年级的渡边泰子,因为父亲的突然去世,第一次出现了厌食症的状况。厌食症是一种神经性的精神障碍,其诱因往往来自于心理压力和社会压力。据泰子的亲戚提供的情况,泰子从小便非常喜欢父亲,父女之间的感情深厚。与自己头脑相对较差的妹妹相比,泰子显然更加受到父亲的宠爱。

而泰子与母亲之间非常僵化的关系,其实也来自于两个原因:其一是父亲对泰子的爱,已经到达了让母亲嫉妒的程度,在父亲在世时母女关系就已经恶化。而当泰子父亲病死之后,母女二人对于父亲的葬礼也发生过很强的争执。其二是在泰子换上了厌食症之后,母亲对她采取了很多强制性的手段,逼迫她吃饭进食,从而更加刺激了泰子的厌食症的恶化。从这两个原因出发,我们不难理解在渡边泰子和她母亲之间,那无法掩饰的紧张关系。

泰子的第二次厌食症发作,是在1986年,也就是她进入公司后的第5年。在这段时间里,渡边泰子似乎非常介意他人的眼光,在公司里从不吃东西 —— 这一习惯被她保留到了遇害之前。而这一时期在东京电力公司里发生的事情,是泰子的上司不久前从 大平明 换成了 胜俣恒久,而后者又和渡边泰子在业务上发生了一些摩擦。

这是怎么回事呢?

通过对渡边泰子生前在东电留下的研究记录显示,渡边泰子自从进入东电后不久,便被委以重任,负责向公司经营高层制作提供行业分析报告,以供高层在决策时进行参考。泰子的研究方向,最初只是通过对日本的宏观经济走向,进行电力需求的分析和预测。然而随着对于公司发电业务的逐渐深入理解,泰子的研究方向,开始转向于“寻求替代清洁能源”的方面。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是与当时的日本乃至世界的局势变化分不开的。

第一个变化,是经济变化:由于在70年代初期的“第四次中东战争”,和末期的“伊朗伊斯兰革命”,由于大量石油生产国的停产,世界上爆发了两次“石油危机”,让石油价格在十年之内上升了近10倍。而作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化石能源之一,石油价格的飞涨不仅让人们开不起车,更使得利用精炼油发电的发电厂们难以为继。

我们知道日本是一个能源匮乏的国家,大量用来发电的煤炭、石油都需要依赖进口。因此,在这一时期里,作为发电企业的东京电力,就势必需要赶快找到一些用来替代燃油的发电方式,来平衡自己的收支。

第二个变化,是政局上的变化。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日本相继面临了“控制管理污染”的《环境基本法》的制定,以及世界上关于“地球温室效应”的研究的冲击。

1979年2月,在瑞士日内瓦召开了全球第一次世界气候会议。在之后的1985年10月,在奥地利的菲拉赫召开的“地球环境学术会议”上,来自多个国家的学者们提出了减少温室气体排放的思路。从这时起,世界上的发达国家便开始着手准备向“低排放量”的能源和工业切换。

日本作为最受到温室效应影响的国家之一(一旦地球温度持续上升,冰川和冰山融化导致海平面上涨,很多国家将有大面积沿海国土遭到淹没),自然最为积极响应这一号召。而这样一来,该如何将燃油、燃煤电站关闭,同时还能提供大量低排放能源进行补充,这就变成了东京电力公司的一大挑战。

这一研究工作,自然有一部分就落到了渡边泰子所在的“企画部”。

上面这个图,就说明了从1952年到2016年之间的64年里,日本的能源构成情况:石油发电从80年代起就逐年减少;核能发电在90年代进入快速增长,但在2011年大地震之后迅速减少;新能源的发展始终处于微量,为了填补能源空缺,LNG(液化天然气)和燃煤再度被列为了发展方向。

(我知道你们是来看案子的,不是来了解世界知识的)

如果是一个聪明人的话,渡边泰子此刻所作出的报告中,必然会顺应当时的局势:大力鼓吹核能发电。然而,渡边泰子却没有这么做,原因在于她的父亲,曾经的东电中层干部,在世时就是东电内部最大的核电反对者。

泰子的父亲渡边达雄从70年代初,在东电还未开始建设核电站的时候,就已经在公司里开始了“永远不要在日本使用核电”的呼吁。他的呼吁来自于几方面原因:其一是日本的“无核三原则”,尽管这一原则是针对核武器的原则,但由于建设核电站就不得不涉及到核原料的运输和保存,因此达雄认为这已经违反了日本最初的无核承诺。其二,是他提出日本本身就是个多火山地震的国家,领土内几乎找不到能够达到提供较高抗震水平的环境,来建设核电站。

但他的这一呼吁,让东电内部倡导建设核电站的一派人,感到非常的碍眼。之后由于日本的经济快速发展,核电自然而然成为了日本在70年代建设能源的首选。尽管达雄依然在呼吁停止建设核电站,但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淹没在高歌猛进的能源大建设之中了。

1973年3月,关西电力美浜核电站发生了燃料棒破损事故。这一事故并未对外公布,因此没在世界上引起任何的重视。

5年之后,1978年11月,东京电力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了临界事故:由于误操作导致了5根控制棒被拔出,其后7个半小时里,核反应堆都一直处于临界事故。所幸的是,这一事故并未造成任何后果 —— 尽管长期临界状态下的反应堆存在爆炸的可能性,但东京电力逃过一劫。

这一事故从未向外公布过,直到29年后的2007年,关于这件事的消息才被揭露。东京电力对此只是表示“当时的政策没有要求我们公布。”

然而纸里终究包不住火。

1979年3月,美国的三哩岛核电站发生了反应堆熔融以及泄漏事故,这一事故直接导致美国就此停止新建所有核电站项目。同时,事故的影响也对全世界的核电建设敲响了警钟。对于渡边达雄来说,似乎他一直以来所预言的事情终于实现了。然而可惜的是,达雄也在不久之后被确诊为恶性肿瘤晚期,在当年便告别了人世。


渡边泰子进入东京电力公司工作,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是带着“父亲的遗志”来的。因此从入职之后开始,她便对公司以核电业务为中心,产生过一定的不满。尽管没有直接明说,但她在自己的报告里,始终不愿意对核电大加鼓吹。而这一情况,引起了她的新上司,胜俣恒久的强烈不满。

胜俣恒久,其父亲是“代代木补习学校”的创始者,胜俣久作。久作是一个近乎于书呆子的人,对于学习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而在他的教育之下,他的五个儿子都成为了日本社会的顶尖人物:

胜俣孝雄:新日本制铁公司副总经理,九州石油董事长。

胜俣邦道:日本道路公共团体理事。

胜俣镇夫:东京大学教养学部教授。

胜俣恒久:东京电力社长。

胜俣宣夫:丸红商事社长。

1963年,胜俣恒久从东京大学毕业,进入东京电力后他用了22年,才在1985年熬成了企画部企画课长。而让他拿到了课长这个职位的原因,是他在日本全国电力紧缺的时候,对公司进言:“此刻不是同情工厂的时候,而应当趁机提高电价捞上一笔。”于是东京电力冒着各种骂名,悍然提高了电价,压垮了一批企业的同时,也为自己赚到了自上市以来最大的一次利润增长。在那之后,胜俣恒久便开始得到了公司上层的赏识。

可以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成为了课长的胜俣恒久,此时自然想要更加急迫地向上爬升,于是他识时务地站在了“核电派”的一方。而核电派的领军人物,则是那须翔、荒木浩、南直哉 这三名同样出自东京大学的前辈。其中,南直哉本人就是从企画部起家,因此也把胜俣恒久视作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这四个人,当时在东京电力中被称为“东大派系”的头面人物。

然而,一直对核电推广有所抵触,不愿建议企业大力发展核电的渡边泰子,却成为了胜俣恒久手下最难以摆布的棋子:一方面她出自庆应大学,打压了她就会得罪公司里的“庆应派系”;另一方面她的父亲达雄,也在公司里有着大量的“反核电派”支持者。尽管达雄已经过世,但这些反核电派依然有着一定的影响力。

渡边泰子对于胜俣恒久来说,是一个不得不用,但又不能重用的棋子。我们也不难想象,在胜俣恒久这样急功近利、实用主义者的手下,渡边泰子的日子是相当难过的。

这大概就是她所面临的社会压力的最大来源。


那么,渡边泰子对于胜俣恒久,究竟是选择了顺从,还是进行了反击呢?

在她所作出的报告中,渡边泰子并没有直面挑战核电的开发,而是在积极推动“地热能源”的开发。这一契机开始于她在进行行业调查期间,了解到了美国在加州进行的地热发电开发计划。考虑到加州与日本同属于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而开发地热发电几乎无原料成本,于是渡边泰子便在自己给高层的报告中,加入了大量开发地热发电的内容。

然而地热发电的现状是,因为发电企业缺乏资金的投入,全世界的地热发电技术都相当不成熟。一家地热发电厂的前期建设时间超过10年,而且发电效率远远不如核电站。1986年年初,渡边泰子的计划被批评为“极不成熟”。然而仅仅过了几个月,1986年4月26日,苏联境内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机发生的爆炸泄漏事故,却给了东电内部的核电派一大打击。

为了不动摇舆论和公司内部坚持核电开发的核心,核电派可以说是拼尽了全力:时任东电社长那须翔从5月开始宣布降低电价,这是自1945年以来东电首次宣布降价,目的在于收买舆论;社内常务取缔役(相当于常务董事)荒木浩在公司内改革了人事制度,仿效欧美公司引入了绩效评价机制,表面上说是“给年轻人更多提拔的机会”,但私底下方便了已经形成气候的“核电派”打压异己、提拔自己人;而企画部部长南直哉,则开始积极利用自己在媒体行业的人脉,为“核电是安全清洁的能源”而宣传 —— 当然,他所打的是公益组织和科普组织的旗号。

而这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切尔诺贝利事件之后,很多国家纷纷减少了核电开发,甚至关停拆除了部分核电站。然而在东京电力的背后推动下,日本的核电装机量仍在不断上升 —— 因为东电已经在核电上投入了太多资本,如果核电破产,将直接导致东电的巨额亏损,其内部的核电派也会丧失公司中的地位。

继那须翔之后,荒木浩、南直哉、胜俣恒久,三名出身东大的核电支持者,连续接任了东京电力的社长、董事长一职。然而,这几人的下场都可谓身败名裂:

荒木浩在2002年被揭发,曾经于2000年篡改了福岛第一、第二核电站的检修报告,将其中出现管理漏洞的部分删除。之后董事长荒木浩引咎辞职,同时已经身为社长的南直哉也一同被迫辞职。

南直哉在辞职后,成为了富士电视台的监察,并且在日本防卫省(国防部)担任要职。社长的职位传给了胜俣恒久。

胜俣恒久在社长的职位上做了6年,随后将这个位子让给了自己的女婿 清水正孝,自己只担任董事长。2011年日本东北大地震导致了福岛第一核电站的核泄漏事件,胜俣恒久被迫辞职,同时辞职的还有他的女婿,社长清水正孝,而将社长的职位传给了胜俣恒久的心腹,西泽俊夫。

2012年6月,西泽俊夫也因为福岛事故被追查责任,被迫辞职。

可以说,核电派的成功在于核电,而失败,也在于核电。

让我们再回到案子中来。

从东电之后十几年的发展中,其实核电派的掌权和横行,早在1980年代便已经初露端倪。在这样的公司内部环境里,反核电的渡边泰子可以说根本没有出头之日。然而反过来说,以渡边泰子的能量和地位,核电派也断不至于出手“除掉”她 —— 只需要在公司中给她挂一个闲职,表面上安抚她,但私下将她和其他人割裂开,就足以让渡边泰子被架空,成为了一个“空气人”。

事实上,东电也是这样做的:渡边泰子被任命为企画部调查课“副长”,而课长则由西泽俊夫担任。西泽自1975年进入东电以来,一直都是胜俣恒久的跟班心腹,让他来监视渡边泰子的行动,可以说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而在渡边泰子被害案发生之后不久,西泽俊夫立刻被提拔为企画部副部长。


说完这些,我不得不提一句东京电力与日本政界的关系。

一手提拔了那须翔、荒木浩这些“东大派系”的人,名叫 平岩外四,自1976年起便担任东京电力的社长和董事长,以及日本电气事业联合会的会长、国家公安委员会委员、经济审议会会长、经济团体联合会副会长等等政经界要职。在他的影响之下,东电不仅得到了大量的政策支持,而且平岩本人也在政界参与了大量活动。

值得注意的是“国家公安委员会委员”这个职位。在日本的政府组织中,这是一个负责国内警察组织的建立、国家安全、情报安全的组织,在必要时可以行使特权,对具体的个别案件的调查进行指示,并且有权调取所有警方搜查的报告内容。这个组织仅设5名委员,而平岩外四自1981年直至1990年,先后担任了10年。

自1990年之后,平岩外四卸任委员,而接替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须翔。如此机密而敏感的职位,先后两任都由东电出身来担任,这已经值得怀疑了。而在渡边泰子案发生的1997年,那须翔正在这一职位上。从1991年到2000年,那须翔也在这个位子上坐了10年。先后20年,国家公安委员会中,始终安插有东电的势力。

即便是出自于“不希望这起事件给公司带来不利影响”的说辞,那须翔也有足够的动机,去干预渡边泰子案的调查。而这恐怕就是检方“有意忽略或是隐瞒重要线索”的原因。


再说回上次连载中提到的“男性A”。

男性A的身份,警方始终没有公布。但关于这个人一些信息,我们可以进行一些合理的推测。

首先,男性A在现场所遗留的线索共有两处:其一是在卧室中发现的阴毛,其二是在渡边泰子尸体阴道中发现的精液样本。通过DNA鉴定,证明这两处证据同属一人。然而根据警方所公布的信息,该DNA样本在警方的犯罪者DNA库中,没有相同的搜索结果。

如果警方的信息属实的话,这名男性A从未在日本犯案被捕过。然而通过渡边泰子的笔记本,调查的记者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

先前我们说过,渡边泰子的笔记本上所记载的,几乎全是她进行肉体交易的记录。对于客人的记录,她有时会写下客人的姓名(化名),有时遇到陌生客人,就会记下对方的特征。而在本子的最后几页,渡边泰子记下了一些人的电话,警方判断这些是她的熟客的联系方式。在这些人名中,“大平明”的名字却赫然在列。

大平明,这个人我在第一期连载中曾经提到过。他是日本首相大平正芳的三儿子,曾经是渡边泰子刚进东电时的上司,但在几年后离职,之后娶了大正制药的董事长千金,顺利地成为了公司副社长。他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本子上,引起了记者们的怀疑。

大平明在接到记者的询问后,首先拒绝了见面采访,并且直言说自己在离开东电后,从未见过渡边泰子这个人。在问及“泰子本子上的大平明是不是你本人”时,他拒绝回答问题并且挂掉了电话。之后通过拨打本子上的电话,记者们发现这一电话已经被注销。

而当记者想要再次尝试接触大平明时,却遭到了警告:如果继续纠缠,将报警并诉诸法律手段解决。至此,记者们的追查只得作罢。

那么,在泰子本上出现的“大平明”,究竟是否与真实的大平明有关?这到底是个化名、外号,还是渡边泰子一直在与大平明保持着联系甚至是肉体关系?

而这个“大平明”,是否就是在渡边泰子被害前,与她发生关系并且留下了证据的男性?

这一切恐怕将永远无法被揭秘。

而在这个手册上的其他名字,大部分都在追查中被证明“查无此人”。

由于大部分渡边泰子的嫖客们都使用了化名,因此在事件被爆出后,这些人都明显增强了警惕,无论是出自于什么原因,他们都绝不承认自己曾经与渡边泰子有过干系。

尽管杀人凶手可能就隐藏在这个名单之中,但由于缺乏证据和调查手段,杀害渡边泰子的真凶的进程,似乎只能止步于此了。



在最后一期的连载中,我将为各位读者解释渡边泰子的“自毁型行为”的出现原因,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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