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爱国先生水墨艺术评析

文/岛子（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孙爱国画女性，以一线贯之，再施以淡彩，用笔简洁凝练。其所画女性，乍看之下，一颦一笑，都活脱脱，写尽其“神韵”，有呼之欲出之势。

画家以浓墨勾勒人物外形，线条流畅，游刃有余，飘逸灵动，人物之动静，神态之变化莫测，其线描功底可见一斑。线描常见于民间绘画，最早可追溯于伏羲画卦，仓颉造字，时结绳之制不足以备，故指示造型，穹性写意。其中形象文字即以线描摹山川日月草木鱼虫之貌，指向物质本体，实为言简意赅。此乃书画一体之滥觞。至后世，审美自觉，书画分野，线描则转为书法之本质，画则偏向五色写意之能亊。乃至文人画之大兴，则更推崇泼墨写意，用墨不用线，乃至极端。无独有偶，西方艺术家沃尔夫林也有类似论断，其艺术风格学以五对概念来区分文艺复兴与巴洛克艺术，第一对概念即线描和涂绘，前者更重触觉，更加客观，后者则转为视觉，更为主观。( 1 )作为区分古典艺术与现代艺术的标准，自然有其时代局限性。 现代艺术线描大师马蒂斯于《画家笔记》中说：“我将以追求本质的线条来浓缩一幅画的意义。”(2)其笔下人体轮廓分明，野性不羁，质朴壮观。生命力的永恒律动，完全融进野兽般的线条里，散发着不朽的力量。

孙爱国先生多年研习中西艺术，深受汉唐壁画、民间艺术与西方现代艺术熏陶，可谓当代用线大师。他以书入画，以线描绘相结合的方式,使其画作可触又可视，人物动中有静，静中有动，“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画作之生命律动在其 线条中可见一斑。

画家在一篇访谈中如是说：“实际上无论画什么，都是‘借题’发挥，重要的是线、色彩的组织关系的均衡与独特。以前我多是设法将被描绘的形体运动起来，遵循靠形体说话的原则，现在则更偏重使基本的元素符号有秩序的运动起来，在形式上更趋于抽象。”（3)西方艺术界自现代艺术以来，反对再现之声愈演愈烈，从野兽派乃至后来抽象表现主义，无不由具象再现转向抽象表现论，且不说柏拉图“模仿说”之巢臼，老子曰“大象无形，大音无声”，有形之物的在场， 实乃为潜在之无形牢笼桎梏。故而，不因循寻常之法度，使线条构图色彩立于自足之地，此乃释放绘画之生命，犹如罗兰·巴特“作者之死”，画作脱离画家之手，便成一独立生命体，自有其所言之物。人物画之“变形”皆自此出，中国文人水墨贯以意为先，画其神而非其形，陈老莲的人物头重脚轻，八大画鸟之冷眼观世，即此。观孙爱国笔下女子，单线勾勒动势之形，填设以淡赭色象征高低远近之别，尤为脸部特征明显，半面染以赭色，半面为留白，造成“阴阳脸” 之戏剧化效果，这简化的写意已将黑白，明暗之对比赋予独特而明显的脸谱化特点。画其眼目则多取八大之意，画白目， 点其睛，冷眼观世人，期间所含心酸忧愤，疏狂伶俐，只为冰山一角罢了。其潜在之画外之指，在抽象变形中可见端倪。

观其画中女子，以寥寥数笔得其意忘其形，甚而为了追求画面的纯粹、协调，同一蓝色同时出现于女子发梢与骏马 后腿，马的眼睛也用以鹅黄相点。画家给人物施以淡彩，而非浓妆艳抹，目的在于画出一幅画的本质，为了其内在的协调与宁静，画家摒弃诱人的色彩于不顾，仿佛马蒂斯作画时所言：“妩媚、轻快、清新——这些都是瞬间的感觉。我有 —块花布，上面的色彩还很新鲜，我再次动手在它上面画画， 这样一抹，色调无疑会变得黯淡了。我用一种更加坚实的色调代替最初的色调，这是一种改进，不过对眼睛来说会减少—些诱人的东西。 ”（4)直观孙爱国画作，扑面而来一种生命的律动，仿佛生命之灵在画上跳跃闪耀。

中国古代画法贯以“近大远小”，虽未见西方文艺复兴精准的透析法，也有墨色之浓密疏淡之分。孙爱国在构图上， 却独以“平面性”见长。观整幅画面，所有人物、背景都挤在同一平面上，其《都市花影系列》，都市女性立于画面中央， 在同一水平面上，坐着一只正面回首的白鹅，一只目光如炬伶俐的黑猫，还有两只形态不一，高低不同的灰狗，此外画面上半部分被一支写意梅花填满。观其余画作竞也如此密不透风，疏能跑马。此种构图技法并非无迹可寻，在“装饰画”—脉中最为凸显。在纯绘画领域里，装饰性最早可追溯于野 兽派鼻祖马蒂斯。追求绘画的装饰性效果，究其根本在于审美之自律性，绘画之纯粹性。可见无论从人物用线造型，到用色构图，孙爱国之画作受马蒂斯影响之深远。

画家笔下都市女子蕴含着浓重的伊甸园情结。《新的·创世纪》载，神造齐万物之后，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又取其肋骨造人，即夏娃。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里，赤裸相对，依藤树而息，与鸟兽为邻，餐风露宿，并不知羞耻，是时人之灵性尚能神谕。后夏娃在蛇引诱下偷食禁果，以无花果叶子遮身蔽体，知了羞耻。于是人类始祖被逐出伊甸园。人对神的背叛，自此始。至尼采称“上帝死了”，人们理性启蒙愈烈。乃至现代社会产生，知识与生命分裂，人的异化也随之愈演愈烈。乃至当代物欲横流，人之灵性尽失，不知何去何从。这生存论的危机，早在后印象派画家高更那里奔走呼号。高更去塔希提岛以原始土著人入画创造出思异化，寻找神语的大型画 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高更给出的答案是重返伊甸园。

同样的人文追思与伊甸园情结出现在《都市花影系列》 作品中。画中人物取名为都市花影，即物欲横流的异化社会中之娇娆女性，可观其神态容貌却有远古之风，其女子丰腴硕体，娥厢细眼，红甲樱唇，肌肤宛若凝脂，虽未穿着“罗薄透凝脂”之纱衣，也可直追唐代仕女之遗风。可其笔下女 夺又多一层疏狂伶俐，灵动自然。

画中女子与鸟兽兔虫相伴而出，依藤蔓或踞卧倾立，眼神凌厉淸敝，灵气通人，似桃花源中人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画作中，女性、猫、狗、牛、飞鸟，乃至狮子，都同时出现在画面上，这显然有些怪异。这不免使得女性回归到天真、自然、质朴的伊始状态，仿佛是一个小兽物。宛若夏娃。画家将其内心之灵性，转化为其侧的鸟兽鱼虫。《春风》里赤裸女子，卧于飞马急驰，空中鸟儿也举翅同飞。《月色》 里紫藤在夜色下，愈发神秘幽静，赤裸女子双目微闭，距坐花间，身后一匹马低着头，仿佛也沉漫其中。《都市花影系列》中，一卧狮，狮肩伫立着鸟莺，一女子赤身，倚狮而坐， 右手边散落着几只苹果。这似乎象征着夏娃在伊甸园的旧梦。回归到人类之初，有灵活的人，与万物同一。

近年来，孙爱国将其都市花影系列转化到陶瓷制作中， 同样取得了雅俗共赏的效果，尤其是青花瓷瓶系列，淡雅、 清丽而不失大气、华美。赋予实用美术以人文意趣。实现《都市花影系列》另一极的作品，则是都市女子身着低胸装，项链，手链，耳饰，墨镜，一应俱全，可谓物化社会之摩登女郎。 身在闺阁之中，旁伴宠物猫狗，深情却又百无聊赖，就连眼神也被物化，被异化了。一者是身在伊甸园中的灵生，一者是身处当下，丢失了神语与灵魂的物化女郎。似《牡丹亭·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闺中女子被时间拋弃，肉体处于蜗居之内,灵魂不断追思：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这亘古的思考，在高更的作品中得以不朽，也在孙爱国的水墨中氤氳开来。

岛子：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注释：

1、 沃尔夫林《美术史的基本概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2、 马蒂斯、毕加索等《现代艺术大师论艺术》，常宁生编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3、 见《专访人物画家孙爱国》

4、 徳勒兹《弗朗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董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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