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
潮水时间歌诀是海边渔民在长期劳作中总结出来的一整套与海潮涨落有关的速记口诀，用于指导渔业生产，是青年渔民上船之前的必修课之一，当然也有先上船后学习的情况，这两种情况在各行业普遍存在，而后者常成为前者的笑柄。
当自觉观察潮汐、记录潮汐成为生活常态，并和生计挂钩之时，潮水时间歌诀的产生也就迫不及待了。易学易记、朗朗上口是潮水时间歌诀的必备条件，当然也有例外。半岛地区现存较为完整的一首潮水时间歌诀见于民国十七年的《胶澳志·民社志》就属难于记诵的一路，既无一般歌诀的风趣比喻，又无辙韵，疑为文人加工后的作品，该歌诀在书中分五行排列，每行三句，共计十五句，每句七字，其歌曰：
初一十六寅申正，初八廿三巳亥初，初二十七寅申末。
初九廿四巳亥正，初三十八卯酉正，初十廿五子午初。
初四十九卯酉末，十一廿六子午正，初五二十辰戌初。
十二廿七子午末，初六廿一辰戌正，十三廿八丑未初。
初七廿二辰戌末，十四廿九丑未正，十五三十寅申初。
潮水的起落都在古歌谣里了。这十五句话包含着十二个时辰及每月三十天的交错变化，其间也隐藏着劳作的身影。潮水歌诀就是渔家的二十四节气歌，与二十四节气不同的是，潮讯天天有，二十四节气则是放在全年的漫长岁月里做整体关照，潮汛变化万方，二十四节气是按部就班。这些差异，代表了海洋文明和农耕文明的不同性格，海上之民在海角的小屋里坐卧不宁，时刻掐算当天出海的最佳时辰，与此同时，在漫无边际的帝国腹地，她的人民则端坐于正堂，围坐在火炉前，离农时的到来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这是一段难得的闲暇。他们手上拿的日历相同，农夫是按年过，而渔夫是按天过，生产方式的不同，直接导致了时间观念的巨大差异，在世界观上更是迥异其趣。
余道安《海潮图序》中说：“潮之涨落，海非增减，盖月之所临，则之往从之。”古人很早就发现了月亮引力与潮汐的关系，在农历每月的初一即朔点时刻处，太阳和月球在地球的一侧，所以就有了最大的引潮力，会引起“大潮”，在农历每月的十五或十六附近，太阳和月亮在地球的两侧，太阳和月球的引潮力你推我拉也会引起“大潮”。当月相为上弦和下弦时，即农历的初八和二十三时，太阳引潮力和月球引潮力互相抵消了一部分所以就发生了“小潮”，潮汐千万年来无休无止，是天地间罕见的伟力，潮间地带被磨成平地，巨大的磨损，巨大的浊浪，逼得陆地连连后退。当你从内陆高原走来，一路奔波，到了海角，见到水和陆地的争夺，才可略知江山形胜。
准确掌握海水规律对渔业有重大关系。海洋上大潮水急，鱼群容易分散排向外海，或栖居于中上层。小潮流水缓慢，鱼群易集中推向内海，并下沉海底，是底拖网渔轮捕捞的大好时机。因此掌握潮汐消涨规律，对于确定鱼区地点、张网高度、航行时间等都是极为必要的，各种要素瞬息万变，其复杂程度，也远非以种植为主的传统农业可比。据此可将农耕区与沿海区的民众性格做对应式的比较研究。近代已降，人口流动急剧，沿海区月农耕区的地理界线已经打乱，而传统地域特点或曰地域性格仍有深深的烙印，年轻一代即便未接触过农业或渔业生产，其上一辈的价值观已在基因里默默传递，农耕性格与海洋性格的比较研究便更有实际意义。两种不同性格的冲突也是我写作时长久关注的核心命题，在此基础上的写作也难免带有偏见——海洋性格对农耕性格的偏见，正如农耕性格对海洋性格的偏见一样深。
说到古人对潮汐的认识，更具有直观的认知特征。在古人看来，潮汐是海滩上众多跑来跑去的小螃蟹造成的，是它们的尖爪在触动潮水的涨落，海蟹的集体推力搅动潮汐，在今天看来，这种结论无疑是荒诞的，只能从侧面反映出当年的海蟹数量之众，海蟹在波涛间的忙碌奔走，让古人产生了海蟹一族推波助澜的错觉。唐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就专门写到了一种招致潮汐的蟹类，名曰“数丸”：“数丸形似蟛蜞，竞取土各作丸，丸数满三百而潮至。”朴素直观的认知方式蕴含着原始的诗性，在我们所在的年代，认知已被概念代替，随口甩出几个通用的概念，便可掩盖自身的无知和愚蠢。于是你可以看到，许多满口乱飞概念、衣着光鲜的蠢货，从学院生产线上呱呱坠地，直接蹦到了发言席，朝公众喷洒着漫天唾雨，云蒸霞蔚的话语景致构成了一个时代精神生活的整体风貌。
在价值标准扑朔迷离的年代，我不禁回想起那些阴晴晦暗急剧交替的渔村岁月了。曾几何时，在半岛的渔家，那些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就跟着母亲吟诵“初三十八卯酉正，初十廿五子午初”之类的潮水歌诀，虽然他还未能领会这些词句的真正含义，只在字音上做着单调的模仿，贯穿了整个童年时代的学语，最终也不知记诵了多少遍，最终靠反复训练得以牢记。在他生命初年的这些词句真如犁铧翻开土地，沉痛的沟壑难以抚平，撕裂般的经验毫无来由，一首古老的歌诀之咒必将伴随他一生，不论何时何地，都会随意忆起。
千千万万的渔村的母亲在重复着同一项工作，向怀里的孩子吐出杂乱的干支和数字，而这时的孩子常常疑惑地抬起头问母亲，什么是潮水？母亲会告诉他说，这是蟹子在兴风作浪啊。他幼小的心灵里会出现铺天盖地的海蟹，在海平面上疾行而来，就跟潮水歌诀里的干支及数字一样混乱，尖锐的蟹爪在海滩扎出遍地小孔，搅得他一阵心慌，涌上来的海水把那些针眼覆盖，海滩上瞬间气泡四起，潮头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蟹爪的气息。他幼年时代的生活就被潮水和海蟹占满，刚学会发声的唇齿也被数字和干支的音律扰动，似乎在为从事海上捕捞做着初步准备，但这准备似乎来得也太早了一些。襁褓间的稚嫩双颊，在被单底下冒出来，散发着羊脂玉一样的光泽。这个孩子尚不知潮汐为何物，单调的轮回就降临到他头上。
许多年前，在古国的东海之滨，海潮照旧熙来攘往，似乎千年未变，我亲眼看到古老的潮汐经验在秘密传递，稚嫩的童声吟诵潮水歌诀，在瓦屋上空飘荡。潮汐经验的传递不灭，古老宿命的延续不灭，我为这样的传递而感到揪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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