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园林与书法

邱文颖
　　
　　苏州文人山水园本身就是一个书画的载体，因此书画是园中传情达意的一种重要方式，尤其是书法，遍及各个角落，成为苏州园林中的一道独特风景。当我们徜徉在移步换景的亭台楼阁间，仿佛就在欣赏一场最具情境感的书法展览。

　　园林书法的生态之美

　　园林内有飞檐翘角的亭台楼阁在空间静默，明丽多姿的宠柳娇花在风中摇曳，巧夺天工的假山池沼在光影里变幻，但这些眼前所见的“若干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红楼梦》十七回中贾政语。）充分道出了书法在园林中的重要作用。书法借如诗如画的园景恰到好处地呈现，主要起到点睛的作用，因此力求与环境的和谐，以其艺术之美增色园林的情韵。
　　一是用色融于环境。传统书法为白纸黑字。苏州园林地处粉墙黛瓦的江南、园主追慕淡然超逸的生活，园林营构也以黑白色为基调，整体的格调清新淡雅，体现出文人们受释老思想影响的审美趣味。园内书法除传统用色外则要丰富得多，刻字内通常嵌朱、青、绿、黄等色，或淡雅庄重或辉煌灿烂，但无论何种，都不显得突兀，而是与典雅的室内环境与建筑风格及绿树碧水的自然环境和谐一致。如背屏，为数条木板并成一面，整壁刻字者。曲园春在堂，左右上方之联匾皆为白底黑字，整个中壁皆木刻成黄底绿字，甚为清雅悦目。
　　二是用意拓展环境。书法本是文人书斋中事，美文书札、赋诗酬唱，可谓无事不可书。苏州园林是“凝固的诗”、“立体的画”，将书法置于一个诗情画意的立体场中呈现，使其掩映于蓝天白云之下、桃红柳绿之中，无疑更重与环境两相得宜、生发新境。书法可以点题抒情志。中国园林从唐代司空图“休休亭”开始初露主题端倪，到宋代即出现大量的主题园，现存的苏州园林都是主题园，从园名、各处的题额都可以看出园林主人的情志。如“拙政园”灌园鬻蔬即“拙者之为政”也，三个古朴的隶书表达出王献臣遭贬后索性以种花莳草为正事，简远淡泊、颐养心志。主厅堂行楷“远香堂”表达出园主追慕荷花香远益清、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书法可以补壁破单调。园林中的长廊悠悠，独留粉墙未免单调，嵌上一方方书条石后即很巧妙地破除了此种不足，又可以使这些刻石免除日晒雨淋的侵蚀，一举两得。书法可以点景扩意境。人们漫步园内，移步换景的景致赖书法的点缀，激发思维、丰富意蕴，扩展了无限意境。如拙政园中部水中小岛土山顶的雪香云蔚亭内悬一匾额，上有明代倪元璐撰书“山花野鸟之间”。站在亭子里四望，假山上遍植梅花、箬竹等花木，整个中部花园的山光水色尽收眼底，春花烂漫、柳叶如裁，鸟鸣清幽，此景加上此书点拨，自然使人产生遥思，恍然置身于深山林壑中，尽享郊野之趣。

　　园林书法的人文之美

　　书法是以汉字为表现对象的独特艺术。中国文字兼具音形义三美。唐代张怀瓘说“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是曰古文。”157这种文字从诞生伊始就具有了艺术性，鲁迅也说，汉字有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
　　音义之美
　　中国的书法往往与文学密不可分，墨色与文采齐飞，艺术与意蕴并美。苏州园林中的品题或摹景贴切、或凝练诗词、或化用典故，在有限的字句中蕴藉丰富，令人玩味再三，深解其中内涵，加之七分的想象，于是有限的园景便化作了无限悠远的意境。
　　“四壁荷花三面柳，半谭秋水一房山”是拙政园荷风四面亭的楹联，联含一二三四序数，一房、半谭、三面、四壁；描绘了四季之景：“一房山”指树叶枯谢、山形倒影池中的冬景，“半谭秋水”指秋景，“三面柳”指春景，“四壁荷花”乃夏景。14个字不仅贴切地描绘了亭子四周的景物，而且还让景物流动起来，拓展到一年四季的变化，真是“言有尽而景无穷”。
　　网师园看松读画轩的抱柱联极有意思，“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是回环联，正读倒读都可以。联文把形、色、声、情集于一体。风吹落叶，雨打芭蕉，春暖冬寒，到处寻幽探芳；莺莺娇软，燕子轻盈，红花绿叶，男欢女爱，一片明媚秀丽的风光。写出了轩前明媚秀丽的风光。联中词语来自人们熟悉的诗文，如李清照《声声慢》、元稹《会真记》、赵飞燕等等。音韵柔和回环，让人再三涵咏回味中国文字的无穷妙处，心生情愫。
　　“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水皆有情”是沧浪亭石柱上的一副对联，为清代梁章钜集欧阳修、苏舜钦诗句。上联出自欧阳修长诗《沧浪亭》，合苏舜钦以四万青钱买园之事。苏轼《前赤壁赋》“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下联出自苏舜钦《过苏州》。此联既概写了沧浪亭的虽近闹市，有若村郭的自然景色，又与园主关系密切。整幅对联对仗工整，浑如天成。清风明月、远山近水，风月无边、山水有情，景美、诗美、人格美。
　　形制之美
　　园林中的书法真草篆隶行都有，各种书体自有其审美特色。篆书古意盎然，隶书古朴大方，楷书整齐庄重，行书流动俊美，草书灵活率意。除了书条石上的法帖书体完备，让我们可以从艺术本身去领略不同的书体风采外，各种品题在字体上的选用也充分考虑到了其场合同书体所传达出的美。如厅堂这些比较肃穆正式的建筑内，匾额通常用楷书和行书。如沧浪亭“明道堂”、网师园“清能早达”、拙政园“远香堂”。亭子长廊这些明快的建筑所用书体比较灵活，以轻快的行书为多。抱柱楹联以行、隶、篆为主。篆书线条优美、古意犹存，但不太容易辨识，因此往往用在砖额、摩崖石刻上，如沧浪亭“流玉”、环秀山庄“飞雪”，倒也与流动的水泉相应，增添了几分飞动飘逸。草书省简难认，但又最易抒发书写者的性灵，因此一直深受书家的喜爱，但放在品题上就不太合适，故少见，在室内悬挂的作品中有。不同的书体之美、同一书体的出自不同书家的风格之美都丰富着人们的视觉，亦有移步换景之妙。若所有品题楹联均用一种书体呈现，那真是大煞风景，有莫若无了。
　　除了这些书法字体本身的姿态之美外，其装帧的形式也是多姿多彩，尤其是室外的书法，突破了常规的幅式而别出心裁，令人赏心悦目。如蕉叶形、书卷形、折扇形，都透出一股文气。
　　生活之美
　　书法是古人的一种日常书写，随着其艺术性的明确与不断发展，为文人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情趣。透过园林书法，我们可以一窥他们昔日精雅的书香生活和诗意的生命状态，甚至是吴地的社会风尚。
　　苏州园林是那些失意的官宦、隐逸的吴中名士或者富有学养的富商“大隐隐于市”的憩息绿洲。他们在园门一闭、隔绝尘寰的小小天地中风雅生活。雅集聚会、饮酒品茗、赏花吟诗、品鉴书画，书法不仅是审美的对象，更是这些场景的实录者，它们穿越历史的时空，将这些园居生活的情趣悄悄地向今人传达着。看一下书条石上的内容，有历代名家法帖旧拓、有名人卷册书札真迹、有文人间往来雅集的诗作酬唱、有园记等，十分丰富。
　　以怡园书条石为例，一窥其中记录的生活之美。一是娱情翰墨。吴地文风醇厚，文采风流，尤其明清朝状元辈出、进士迭涌，文学艺术彬彬繁盛。挥毫泼墨、鉴赏书画是文人生活中的一大雅事。无论是显宦还是在野文人，但凡有些家产都会尽己所能去收集一些名帖字画，在临写、展玩中娱情翰墨，这已成为吴地文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明中期以来，‘闲雅’的生活形态形成，书画的品评乃其中的一个环节。这种关联性是值得注意的：字画之类艺术的创作与品赏本来就是中国士人的重要传统，但是在此它们被整合到其他的赏玩活动脉络中，而且着落在日常生活情境中，发展成一种美学式的生活形态，而且这种生活形态成为一种普遍流行的社会文化。”
　　怡园书条石中的大部分内容都出自顾氏家藏。真迹墨本旧拓自是珍视，平日里也不轻易示人，偶尔摩挲品鉴，不亦乐乎。将其中的精品摹刻上墙，园主在日常生活中闲庭信步或朋友雅集徜徉于山水廊间细细观摩，探讨欣赏，又是件怎样的随时随性的乐事？书条石是文人士子娱情翰墨在时空上的一种延伸与扩大。二是诗文吟咏。园林的主人多是具有很高的文学艺术修养，文质彬彬，诗意栖居、雅集酬唱，都离不开吟诗作文。将这些内容录下摹刻上石，也不失为他们风雅生活的实录，充满了文学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