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篇共享｜彭小瑜：一位译者、一位跑步者和一位历史学家

【这是北大历史系彭小瑜教授在北大主办的一个论坛开幕式上的讲话录音整理稿】

一位译者、一位跑步者和一位历史学家

这次开幕式请我致辞，我昨晚在想说点什么呢？大家是来自各个学校各个专业的，我就不做什么严肃的学术报告了，就和大家谈谈自己在学术研究中的一些心得体会，以下面三本书和三个人为线索，希望能对大家有所启发。

第一本书是杜比的《骑士、妇女和教士》。这本书的译者周嫄跟我们系的世界史专业有些渊源。她曾经来我们系学过拉丁语，后来去法国了。她是中文系的，去法国之后学的专业比我们做中世纪历史还麻烦，是研究中古法语文学，主要是12、13世纪的法国文学。所以她的学习不仅会涉及到拉丁文，还会涉及到中古法语，甚至涉及到中古德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为什么要提她呢？五年前我在我们的史学论坛做报告时，曾经鼓励同学要有点冒险的精神，要舍得放弃世俗的东西，去追求精神上的完美。我觉得周嫄会选择做中世纪文学很了不起，这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由于她需要先进修法语和中古法语，所以到法国几年以后才进入研究生院，读硕士学位。现在她已经在读博士了。从这样的经历我们可以会看到研究外国文化很辛苦，但是她一定是充满着奋斗和快乐的心情在学习，这样才能突破语言和文化的障碍。许多事，如果不去冒险尝试一下，你就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为研究中世纪文学而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是需要一流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能一路走下来的。我有时会跟我的学生说，在学习上要有些冒险精神，敢于尝试和开拓未知领域，同时培养锻炼自己的承压能力。世界史如此，中国史也是如此，很多时候我们在专业学习中需要有好的心理素质、坚强和永远压不倒的乐观精神。我觉得这种学习和研究上的兴趣、执着和勇敢是同学们需要努力的方向，让兴趣来指引我们的研究，让执着和勇敢来支持我们的兴趣。

接下来我要提到的一本书是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这是一本讲他自己的跑步习惯的书。研究生尤其是博士生，经常会遇到文思枯竭、写不出文章的状况。有一部分确实是由于学术训练的不到位，但我想绝大部分博士生写论文的困难还是跟状态有关系。所以除了应该有像周嫄这样为了追求学术而不顾一切的勇敢精神，还要像村上春树这样养成跑步的生活习惯。村上春树据说每天要跑十公里，是个跑步的小说家。博士生压力那么大，应该培养一下对体育运动的爱好，长跑是个很好的选择。经常长跑的人，会感觉到长跑对学术的推动作用。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医学研究认为，长跑会在你的大脑分泌一种特殊物质让你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博士生们经常坐在那儿不知道写什么，很多人五六年、七八年还没写出什么东西，这个一方面跟研究的基础和能力有关系，百分之七八十还是跟心理状态有关。不要说学生，我们当老师的也有这个问题。我要是写不出文章我就跑步。这也是我给大家的一个建议，跑步不仅对做学术有推动意义，对身体健康也是有益无害吧？

第三本书跟世界史研究有直接关系，就是托尼的《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关于这本书我要谈两个问题。首先是就世界史研究的状态来说，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了解至今仍然是支离破碎的。拿托尼来说，他之所以在中国变得有名，是因为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那本书。因他人而受到注意，这对托尼来说有点委屈。中国的学者对待国外的研究有点盲目，有明显的片面性。中国的世界史学者数量本就很少，所以我们看外面的世界集中于个别人物和个别问题并不奇怪。例如高毅教授和刘北成教授等学者的卓越研究和系统介绍使福柯成为我们眼中的热门人物，但对于法国的其他许多文化人士，我们就知之甚少了。因为韦伯被炒热了，托尼的这本相关的著作便也因此红了起来，几乎可以说是韦伯的书在中国热销而捎带的一个副产品。托尼这个人物很有意思，他的思想和韦伯其实是针锋相对的。他是英国的社会主义者，坚决反对资本主义，是工党的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和其他一些历史学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个具有强烈道德感的学者，对资本主义进行了尖锐和系统的批判。他的批判跟马克思也有一些区别，主要侧重于道德的角度。从这里我引申出我要谈的第二个问题，即我们做历史的研究应该有更多的道德上的诉求和对现实的关怀。博士生写论文的慢速度一直折磨着大家，一方面可能是我们对博士生论文的要求比较高，确实不好写，另一方面，除了我刚才说的没有体育锻炼的良好习惯外，可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思想上的动机和动力，不知自己的论文为何而作。我发现在学术上，一个对社会对人民没有关怀的学者，很难对历史研究有很强烈的兴趣。托尼对于资本主义的尖锐批判出自他对现实的关怀和道德上的诉求。这样的关怀和诉求，我觉得学术研究必不可少的动力，至少从心理方面来说有助于培养博士生的问题意识、好奇心，进而提高他们的写作速度。我们的历史研究在文革以后有了很好的发展。文革期间学术政治化倾向严重，但是后来对这个问题可能有点矫枉过正。我们作为历史学家现在对于关系到国家发展和老百姓切身利益的问题似乎缺少强烈关注。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商界的很多东西渗入到学界来，像学术竞争、学术盈利等等。商人和商人的同路人都来指手划脚，给一点钱就颐指气使，给我们的学术研究带来了干扰和不利影响。因此我觉得我们对社会的道德关怀应该是侧重于对平等的追求，应该是大声呼吁平等。托尼认为，学术研究最好的环境不是经常受到物质利益的粗暴野蛮刺激，而是生活上无后顾之忧，心情能够闲暇和自由。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启发性。现在这种还不太成熟的市场经济可能还不能给我们营造如此完美的环境，但我们主观上对于平等氛围和闲暇心情的追求，一方面可以使我们保持对学术的热情，另一方面也会帮助我们抵制商业价值观念的干扰。其实在这本《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中，托尼的社会主义思想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展现。他最经典、最有名的书是《平等》，但这本书还没有被翻译成中文。这也可以看出我们世界历史研究的窘境，一个很重要的历史学者，我们引入的却不是他的代表作。

最后我想用一个故事来结束我零碎的发言。托尼是一个贵族出身的学者，父辈是英国的银行家，但他有着强烈的平民主义和平等观念。他长期从事工人教育工作，他的每一本重要著作，都是他在工人夜大里面当老师时写的教材。他的平等思想最突出的体现是他的从军经历。他在一战爆发时入伍。按照当时英国的惯例，贵族和知识分子会被授予军官的头衔，但他拒绝了军官的任命，和他在工人夜校的学生们一起作为士兵上前线，同去的八百多人的团队到最后减员至五十多人，他自己负了重伤。他不惜冒生命危险去践行他所崇尚的平等思想，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这样的学者是我们应该特别关注的。毕竟，学术最终是否可以做好，取决于我们有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态度和生活理想。

转载自：游牧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