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果中玛瑙。春果第一枝。
樱花，在朝阳下，绯红万顷，溢彩流光。
樱花与樱桃
桃花谢了结桃子，杏花谢了结杏子，梨花谢了结梨子，梅花谢了结梅子，苹果花谢结苹果，开花结果，先花后果，花是果之母，果是花之子，此乃天理伦常，天经地义。
那么，“樱花谢了结樱桃”吗？这个问题，似乎不好回答。的确，樱桃与樱花的关系要复杂一些。而今，人们所见之樱花树与樱桃树，确实是两种树。樱花树之花，叫樱花；樱桃树之花，可以叫樱花，也可以叫樱桃花。樱桃树的花，在凋谢之后，所结之果叫樱桃，个头虽小，而色泽红艳，酸甜可口，人见人爱，有“果中玛瑙”、“果中珍珠”之称。樱花树的花，在凋谢之后，所结之果也叫樱桃，但个头更小，了无颜色，且又酸又涩，人所不食。
樱花树多见于园林，樱桃树多见于田园。栽植樱花树，目的是观赏樱花；栽植樱桃树，目的是采食樱桃。人们所喜食之樱桃，是樱桃树果实，而非樱花树果实。
春果第一枝
《广群芳谱》记载了 “24 番花信风”，即小寒：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大寒：一候瑞香、二候兰花、三候山矾；立春：一候迎春、二候樱桃、三候望春；雨水：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棠梨、三候蔷薇；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谷雨：一候牡丹、二候酴糜、三候楝花。这清楚地讲述了开花的时间顺序。
白居易在《春风》中写得清楚：“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荠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也就说，樱树开花在杏桃梨之前，大概与玉兰同期。樱花的花期短，樱桃的果期也短，在百果竟染笑靥，招睐艳誉之时，樱桃已先百果而荣，得来“春果第一枝”的美誉。樱桃树新叶娇艳，果熟时“丹实满树”，色泽红艳光洁，玲珑如珍珠玛瑙。
樱桃是美景，更是美食。富含微量元素和维生素A，以及丰富的蛋白质、糖、胡萝卜素。以鲜食为主，也可酿酒、作罐头。枝、叶、根、花供药用，性温，味甘微酸；入脾、肝经。《备急千金要方》记载：“樱桃味甘平，涩，调中益气，可多食，令人好颜色，美志性。”
果中玛瑙
从字理结构分析，樱=木+婴。而“婴”，一般以为与婴儿有关。其实，早期“婴”与孕育婴儿的母亲相关。在甲骨文中，婴由三部分组成，即贝一类串成的项圈+用手抓持+女子形象，表示女子手持项圈装扮自己。这是今日婴字上面两个贝的来由。古代医疗保健简陋，生育是喜悦，也是挑战。怀孕女子在脖子上挂贝串，祈望平安生育。《说文》：“婴，颈饰也。”将木加婴建构樱，可见樱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樱桃，还有樱珠、含桃、莺桃、玛瑙、车厘子等好听的别名。
中国栽植樱桃，至少有2500年历史。很早以前，樱桃是“祭品”，也是“贡果”。《礼记·月令》：“羞以含桃，先荐寝庙。”周代以前，樱桃是祭祀用品。用“春果第一枝”来孝敬先人，这的确表示了真心真情。这个传统，似乎一直延续至宋代。南宋朱淑真在《樱桃》中写道：“为花结实自殊常，摘下盘中颗颗香。味重不容轻众口，独于寝庙荐先尝。”
东汉时期，樱桃是上好的水果。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汉明帝请大臣们吃樱桃，樱桃置于红色盘子中，大家误以为是空盘子。《东观汉记》记载：“太官进樱桃，以赤瑛为盘，赐群臣。月下视之，盘与桃一色，群臣皆笑，云是空盘。”
樱桃花期短，果熟期也短，乃早春时令水果，不耐存放，即采即食。白居易《吴樱桃》：“含桃最说出东吴，香色鲜农气味殊。洽恰举头千万颗，婆娑拂面两三株。鸟偷飞处衔将火，人争摘时踏破珠。可惜风吹兼雨打，明朝后日即应无。”后梁宣帝《樱桃赋》写得生动：“懿夫樱桃之为树，先百果而含荣，既离离而春就，乍苒苒而东迎。”苏轼《樱桃》也有妙趣：“独绕樱桃树，酒醒喉肺干。莫除枝上露，从向口中传。”
时下，所栽之樱桃树，以中国樱桃、甜樱桃、酸樱桃和毛樱桃为主，多为欧美品种。陕西省汉中市西乡县的樱桃，以“个大、肉厚、皮薄、色红”著称，西乡之樱桃沟已是秦巴山区著名早春观光区。早春时节，樱花漫山，樱桃成熟时，果实挂满枝头，晶莹剔透，香甜诱人。这时，人们不失时机，举办“樱桃节”。成都、大连、青岛、威海、烟台、文登、西昌、铜梁等地，以“樱桃节”招来众多游客。
早樱与晚樱
所有的花木，都经历过由实用向观赏的转变，樱树也不例外。大约在一千年前，悄然完成了这一转变。如今，城市人的记忆中，樱花要比樱桃深刻。常见樱花有四大名品：
——云南樱花，树高10米，2-3月开花，2-5朵簇生，花粉红色至深红色。
——日本早樱，树高5米，先叶放花，花期7天。花蕾粉色，花粉白色，花瓣5枚，边缘红晕，花丝浅紫红色，花萼浅紫褐色，远望如红云一片。
——日本晚樱，树高10米，花期4月，2-5朵聚生，花单瓣或重瓣、下垂，粉红或近白色，芳香。
——大山樱，树高20米，花期4-5月，花粉红色，2-4朵簇生，径3-5厘米， 1972年日本赠中国1000株大山樱树苗，栽植北京。
樱花品种多，差别也大。主要是早樱与晚樱的差别。早樱是原生种，花单瓣，叶前开花，晚樱从早樱发展而来，花重瓣，花叶同放。早樱枝条密集，枝枝丫丫，满树繁花，容易形成如云如霞的壮丽景观。鲁迅《朝花夕拾·山野先生》：“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冰心在《樱花赞》中写道：“山路的两旁，簇拥着雨后盛开的几百树几千树的樱花!这樱花，一堆堆，一层层，好像云海似地，在朝阳下绯红万顷，溢彩流光。”壮美与悲戚，纯洁与喧闹，这是早樱带来的审美享受。历代文人赞咏的樱花，以早樱为主。
随着人们审美观念变化，晚樱栽植越来越多。晚樱花开之时，嫩叶抽出，花叶交错，花团锦簇，每一朵花，就是一个视觉热点，一个美的世界。在晚樱即将盛开之时，给人带来“嫣然欲笑百媚生”的心灵感应，而当晚樱盛开之时，繁花似锦，雍容华贵，盛开的晚樱好像是树上“牡丹花开”，给人带来“嫣然一笑绯天空”的盛大气象。叶前开花的单瓣樱花，更适宜于极目远观，观大景致，花开如云，落英如雨。花叶同放的重瓣樱花，适宜远观也适宜近赏。“几树晚樱，满树乍开，粉嘟嘟红艳艳，花瓣层层叠叠，新叶萌发，有的娇嫩，有的棕褐，满园春光顿增色。”她的妩媚、她的柔情，以及她留给人间短暂而灿烂的美丽，带给我们无限的遐想和无穷的启迪。
凄婉的美
樱花花开绚丽，而花期短暂。这种短暂易逝的美，有一种“可怜兮兮”意味。邓尔雅《樱花》：“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山樱如美人，红颜易消歇。”人们一面盛赞樱花绚丽之美，一面吐露花落的苦涩和酸楚。近代旅日作家苏曼殊《樱花落》：“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字里行间，丝丝哀怨。
李白的诗歌，常常是三言两语，言简意赅，收放自如。然而，借樱花花开花谢，抒发对妻子的思念，却费了不少笔墨。李白《久别离》：“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至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梳结，愁如回飚乱白雪。去年寄书报阳台，今年寄书重相摧。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
白居易号称“白乐天”，自是乐观的人。但在《感樱桃花因招饮客》中，似乎透露了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愁思：“樱桃昨夜开如雪，鬓发今年白似霜。渐觉花前成老丑，何曾酒后更颠狂。谁能闻此来相劝？共泥春风醉一场！”
李商隐是晚唐最著名的诗人，时值国运衰微，叹息樱花之美过于短暂，自在情理之中。李商隐《无题四首》之四：“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苍垂扬岸。樱花烂漫几多时？柳绿桃红两未知。劝君莫问芳菲季，故园风雨正凄其。”
然而，这是早樱性格特质，如今重瓣樱花，花色靓丽，花期较长，雍容华贵，相信以古人观之，一定会感到昔不如今，心中的哀怨与酸楚一扫而光。
旧贵与新宠
在中国大连市一年一度举办“樱花节”。大连樱花集中在旅顺口区，这里堪称中国樱花最多的地方，樱花树3万多株，著名品种繁多，如中国樱、日本早樱、八重樱、山樱等。
武汉大学百余樱花树，樱花似雪如云，让武大得来“最美校园”称谓。樱花盛开时，每天有20万人像赶集一样走进武大。因赏樱花季节，人流过于集中，影响校园秩序，有人戏称“都是美丽惹的祸”。作者曾就读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西农校园的樱花，美丽而壮观。
西安青龙寺是国内少有的一处赏樱花胜地，有着文化与自然的双重传承。隋文帝杨坚，在开皇二年建灵感寺，唐景龙二年改名青龙寺。北宋元佑元年寺院废毁，地面建筑荡然无存，现有建筑为解放后重建。这里是唐代密宗大师惠果驻锡之地，日本空海在此寺受学于惠果。公元806年回日本后，在奈良东大寺创立日本密宗——真言宗。今日青龙寺樱花，多是1986年引进的日本晚樱。
日本晚樱已经成为21世纪中国人踏青赏花的新宠。细心留意，在大中城市，在新农村，在道路两旁，在小区园林，可谓“遍布樱花”。我常在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玩赏，在太液池周围，樱花与梅花、玉兰、海棠、牡丹，构建起“花的海洋”。
高原来客
秦汉时期，在宫苑植樱。因知识所限，古人不分樱桃树与樱花树，笼而统之，称其为樱树。唐以后，樱树走进宅院。
白居易痴迷杜鹃花，也喜欢玩味樱花。一贬再贬，很不得意之时，也要从山野掘回樱桃树植于衙门院内。《移山樱桃》：“亦知官舍非吾宅，且劚山樱满院栽。上佐近来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可见，白居易的心态超好，即就是再贬官，经过五次考核，当是五年以后的事情，至少可以四次见到樱花开。白居易不仅在官衙中栽植樱桃树，也在自家院子栽植樱桃树。在《酬韩侍郎、张博士雨后游曲江见寄》中写道：“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何必更随鞍马队，冲泥蹋雨曲江头。”这是一种闲来无事，自得其乐的境界。
郑孝胥是清末首屈一指的大才子，可惜听从命日本人，做了一回伪满洲国的总理，毁掉了一生名声。但郑孝胥的《樱花花下作》尚可传世：“仙云昨夜坠庭柯，化作翩跹万玉娥。映日横陈酣国色，倚风小舞荡天魔。春来惆怅谁人见，醉后风怀奈汝何。坐对名花应笑我，陋帮流俗似东坡。嫣然欲笑媚东墙，绰约终疑胜海棠。颜色不辞脂粉污，风神偏带绮罗香。园林尽日开图画，丝管含情趁艳阳。怪底近来浑自醉，一尊难发少年狂。”
不少人以为，樱花是日本特产，吟唱樱花像是个汉奸像。其实，这是一个本末倒置的大错觉。樱花树原产喜玛拉雅山地区，包括印度北部、中国长江流域。中国云南是最早栽植樱花地区，自古滇樱花闻名天下。西南山区樱花种类丰富，华北各地均有栽培。
樱花东渡
日本专著《樱大鉴》认为，日本樱花来自喜马拉雅山脉。樱花传入日本后，日本人精心呵护，用心培育，不断丰富花色品种，发展出日系樱花一族。日本樱花与云南樱花同属，延续着云南腾冲、龙陵一带苦樱的血脉，花由单瓣变重瓣，色由淡粉红色变深粉红色。
樱花、菊花，并列为日本国花。日本栽植樱花有一千多年历史。奈良时代（710—794年），在百花园中梅花唱主角，花便是梅，梅便是花。平安时代（794--1192年），在百花园中樱花唱主角，咏樱花的歌比咏梅花的歌多5倍。
在9世纪，嵯峨天皇主持了日本历史上第一次赏樱大会，由此推进赏樱在上层社会流行。江户时代（1603—1867年），赏樱花习俗普及到民间，形成全民赏樱花习俗。严冬过后，樱花最先带来春的气息。日本人看重樱花所凝聚的热烈、纯洁、高尚品质。每年3月15日至4月15日，是一年一度的日本樱花节。一种风景，一种象徵，一种精神。
举国赏樱狂
著名作家冰心，曾游历日本。冰心散文《樱花赞》中写道了在日本赏樱的情景：“我看樱花，往少里说，也有几十次了。在东京的青山墓地看，上野公园看，千鸟渊看……；在京都看，奈良看……；雨里看，雾中看，月下看……日本到处都有樱花，有的是几百棵花树拥在一起，有的是一两棵花树在路旁水边悄然独立。春天在日本就是沉浸在弥漫的樱花气息里!”每到樱花节，人们张灯结彩，“夜樱”与彩灯交互辉映，灿烂辉煌。樱花树下，挤满各种各样的人群，吃的、喝的、唱的、跳的、哭的、笑的，千姿百态、无奇不有，人们欣赏花开花落，宣泄激情与欢乐。
清代驻日参赞黄遵宪在《樱花歌》写道：“一花一树来婆娑，坐者行者口吟哦。攀者折者手挼莎，来者去者肩相摩。墨江泼绿水微波，万花掩映江之沱。倾城看花奈花何，人人同唱樱花歌。……将军好花兼好游，每岁看花载箫鼓。……千金万金营香巢，花光照海影如潮。游侠聚作萃渊薮，真仙亦迷脂夜妖。合歌万叶写白纻，缠头每树悬红绡。……十日之游举国狂……。”这首歌写尽了日本人春天看樱花的举国若狂的盛况。
读到“十日之游举国狂”，我不由得想起白居易在《牡丹芳》中所言：“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日本人赏樱花，与唐朝人赏牡丹时的情形有几分相像。
晚樱时代
日本是岛国，自有岛民心理。日本人迷恋樱花落英情景，从中体验庄丽、绚烂、悲惋、哀凉。日本人欣赏樱花那短暂却绚丽的生命，以及生命结束时的宁静与素洁（其实，这是生命历程中的一个阶段，非生命结束。看见落英，以为是生命结束，是一种误读误判）。
樱花凋落别具景致，满树樱花在和煦春风摇曳下，纷纷扬扬地飘落，像粉蝶乱舞，让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可是，一夜过后，再度光顾樱花园，昨日的满树樱花，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溜溜的枝条，以及几片新嫩的绿叶。展现在眼前的，是满地散落的花瓣，散发出静静的、银色的光辉。几分凄惨，几分悲壮，几多感伤。这些特点，与日本人推崇的英雄观一致，与“生时的辉煌”相比较，更加崇敬“死时的尊严”。这是日本的“樱花情结”，也是日本的“樱花精神”。
据说，二战失败后，日本人反思了“樱花精神”。日本的“樱花精神”对日本乃至世界带来的深重灾难，从而在日本国内也曾出现过大举砍伐樱花树的现象，这大概也是如今晚樱流行的重要推力。如此，我们迎来了“晚樱时代”。
根本而言，无论是早樱还是晚樱，完全是自然美。日本人喜欢，中国人喜欢，美国人也喜欢。在美国华盛顿，有一个“潮汐湖”，四周布满景点，南面是托马斯·杰斐逊纪念堂，北面是国家广场，广场上有华盛顿纪念碑、第二次世界大战纪念碑群和反思池，西面是马丁路德金的纪念碑和罗斯福纪念公园，东面除几处博物馆外，还是游船码头所在地。湖泊周围栽种了千棵樱花树，每年4月竞相开放，涌起一片片粉白花浪，展示万象更新生机。蓝天白云，一群群踏青游人，争睹天人合一的笑靥。春水潾潾，花枝摇曳，屡闻合家欢笑；飞鸟争逐，鸳鸯戏水，时见情侣缠绵。此情此景，怎一个“美”字？
日本民歌《樱花》，其歌词简单，曲调柔美，我非常喜欢。歌词大意：“樱花啊！樱花啊！暮春时节天将晓，霞光照眼花英笑，万里长空白云起，美丽芬芳任风飘。去看花！去看花！看花要趁早。樱花啊，樱花啊，阳春三月晴空下，一望无际是樱花。如霞似云花烂漫，芳香飘荡美如画。快来呀，快来呀，一同去赏花。”
注：本文写于2015年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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