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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农耕 (双抢记事)




一、引子

见过了不少人世间的苦和累。现在想来,大概莫过于鄂东农人的“双抢”了。

 

不经意中,回望半个多世纪的人生岁月,还是忘记不了双抢那些梦魇般的过往,无奈的叹息声中,总是摇头“真的好苦”,便再无言语了。

 

岁月匆匆,阡陌过往。每当看到水面上还残存着些许的薄冰、看到七月份的骄阳似火,每当临近51日和81日这两个敏感日子的时候,我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那时农人的双抢时节,在这两个日子前务必把秧苗插到田里的底线压力,以及这压力之下的近乎风狂的劳作。

 

到如今,我依然不知道用炼狱、还是灾难来描述,但是我依稀记得那时许多农村的女孩看不见活着的意义,以致轻生集体溺水身亡。或许现在能够理解一点当年她们所谓从容赴死的心情。

 

双抢是一个时代特有的名词,特有的现象。如今,经历过、见过双抢的这一代人,最小的大多也接近50岁了;而新新一代,自然就当做传说的故事,即便是听到了,也大多是淡淡地感叹一声,就随着窗外的清风飘逝了。


 

二、抢来的双抢

世人所说的双抢,就是每年江南农村七月份的抢收抢种,这里的抢收抢种主要是水稻,是江南的主要农作物;所以要抢,皆因气候使然。

 

在我们鄂东农村,如果二季稻不赶在每年81日之前把秧苗插下,则其收成就要打折扣,基本上是晚十天,收成减少一到两成,晚二十天就要减半,晚一个月基本就没有收成了。

 

农人以谷物为天,收成就是农人的命根子。就是拼死累死也不敢耽误农时、误了收成;每个父母都害怕因误了农时而导致子女饥饿的眼神,他们心底渴望着一家人能多吃一口饭的喜悦。

 

以前只知道双抢很苦,但我不知道双抢起于何时,也没有想起来询问乡下长者,老家的双抢哪一年开始?等现在想问了,那些苦难一代的长者大约去了西天,无处可问了。但是我在想,以鄂东的地理条件,肯定不是盘古开天就有了。

 

也曾经以为,在人民公社以前没有集体耕作,或许没有。这样简单地算从1958年到1978年大约就是二十多年的时间。幸好打听了乡下一位长者,据介绍老家是从1956年开始,然后才有了1958年的大跃进放卫星的蹊跷故事。我们旁边的麻城县,就放了一颗大卫星,亩产三万六千斤的典型闻名全国。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懵懂中听他说我们老家解放前是只种一季稻谷的。有能力的人家,在冬小麦后再种一季稻子。两季都种稻子是没有过的。父亲没有说为什么,只是说时间赶不过来。

 

现在,读了几句书的我,才明白个中缘由。虽然全国许多地方,包括北方都种水稻,也有江南许多地方有过双抢。而我的家乡,鄂东农村处在一季、两季水稻的临界点上,在长江中游以北的丘陵地域。

 

也就是说在种一季有余、种两季不足的地方,硬是要种出两季水稻来。比鄂东偏南的一些地方,时间没有那么赶,也就没有那么刻意地去抢;而往北面一点,再怎么赶也是不可能的,翻过了大别山进入河南,也就不指望种两季水稻了。

 

而且,同样一个纬度,入秋以后,丘陵地区的温度明显要比平原地区下降的速度要快了很多,如果没有提前把秧苗插上,等到稻谷开花灌浆的时候,气温已经很冷就没有了收成,就是那么几天的蹊跷一定要顶住。

 

即使同在丘陵地区,山谷为畈,山间为垄;而且,垄田占大多数。畈田和垄田因为气温和日照等因素,也存在较大差别。同一天插下的秧苗,垄田要差了很多。

 

与全国许多地方的双抢不同,鄂东农村的双抢,仅仅在7月份一个月的抢种抢收还是不够。必须把早稻成熟的时间提前。于是,就提前插早稻秧来解决。

 

不仅如此,儿时听说我们县的领导一直在全国争先进。本来是一个普通的产量县,一定要大干、苦干挣出一个产粮大县来。在本来不能种两季稻谷的地方,也要与天斗、与地斗,也要争先进多打稻谷,地方领导多得表扬。哪个时候,我们老家的县委书记居然是中央委员。

 

那个时候的农人,只听号召,谁又能说些什么呢?我们隔壁的蕲春县与我们情况差不多,县里领导尊重客观条件没有去挣。我们去走亲戚的时候,他们的日子远远没有我们那么苦、那么累。

 

方方面面的不利,都让鄂东农人赶上了。因此,抢季节、赶温度,因此就成了鄂东农人唯一的出路。

 

三、育秧

我知道,双抢在全国许多地方都有过,是一个曾经而广泛的存在。在整个长江中下游流域,及其以南广大的区域都存在过。但是不同地域的双抢因为抢季节的时间长短不一样,因而劳累程度是不同的,想起来大概是以鄂东农村为最。

 

要提前插早稻秧,为晚稻的成熟抢出那点微薄的时间空挡来,就成了鄂东农人唯一的希望。可是,鄂东的地域,按照自然气候是无法提前的,连一周的时间空隙都没有。怎么办?

 

于是,上级推广、农人照办,用薄膜育秧。就是把谷种撒下后,再用薄膜覆盖起来,中间用竹条撑空,类似于现在大棚种菜的办法和原理。这样大约可以赶出20多天的时间。

 

往前虽然赶回了时间,可是天气依然很冷,大约是每年春节过后20多天,三月中下旬的样子。我一直记得,父亲在盘整早稻秧苗田的时候,田里总有些许的薄冰残存着。农人就是这样打着赤脚犁田、耖田一整个上午、再一整个下午;一天,再一天。

 

有时,在雪花飘飞的日子,有时在细雨纷飞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推脱。特别是赤脚下田的当初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无异于是一种煎熬。

 

有一天傍晚,天气特别冷。父亲收工回家的时候,赶着耕牛、背着耖子、打着赤脚,一闪一闪地走着。到家门口的时候,我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他好冷,原来他一闪一闪地竟然是冻得发抖。

父亲到家后,我赶紧打了一盆热水给父亲泡脚。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嘴唇都冻得发紫了。

 

再问父亲,怎么不把牛赶的跑快一点,父亲又说,牛儿也不容易哦,劳累了一整天那有气力能跑得起来。听罢,再无语以对。扪心自问,我能代替父亲么?满含眼里,我却哭不声来。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依旧有气无力。我担心父亲生病了,忍不住再问父亲。你就不知道耖田的时候慢一点么?你咋不中间休息一下?父亲回答道,刚开始赤脚下田的时候不赶紧做,腿脚冷的受不了,等身体出汗了去休息一下,那样会更冷,冷风一吹还容易感冒,不如累一点更好受一些。

 

忽然感觉,我的想法,统统都是小聪明,最多就是一种简单的愿望;也好希望我早点长大成人,能为父亲替代一点什么。

 

四、割谷插秧

这是双抢季节的主体,前后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抢割早稻谷,抢插晚稻秧,中间要整田。

 

农人为每年的双抢早做好了准备,镰刀要重新打磨、农具要重新休憩、精神早提前准备。一旦早稻黄了,双抢就正式开始了,一场向天向地要粮的战斗,顾不得思考,就走上了战场。

 

割谷是最先开始的,总是在弯腰低头,加上炎热的天气,真的很折磨人。当年还在读书的我们,也在暑假期间帮助大人做一些农活,现在想起来最难以忍受的是腰酸背痛,还有稻田的草虫就着湿热的天气,弄的满身奇痒无比。这个时候,大人们往往一笑,这才是开始哦。

 

偶尔镰刀割破了手,偶尔蚂蟥爬在小腿上抠了几次还弄不下来,好不容易大人们帮助弄了下来,伤口又流出了许多的血,那哭声中的害怕、胆怯中的恐惧,或许是我们生命中第一次面临生存的恐怖,而童年时期的好玩早吓得飞到了天边。

 

那时,我还年小,大约十三四岁吧;人也笨,真的是手脚不麻利。因为母亲离世,我要干家务的缘故,农活自然是干的不多。记得一天我只能割三分田的谷,而一个手脚麻利的可以达到一亩田以上,那个时候我总是被人笑话;即使是插秧苗、或者插秧等等农活,我拼了全力,也只能是全劳力的三分之一。父亲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调侃我一次,你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将来怎么办哦。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志气,回答父亲:我为什么一定要四体勤五谷分才有出路呢?父亲一笑而过。那个时候还没有恢复高考,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只是赌气的本能回答了父亲。

 

鄂东农村的双抢,也基本是有原则性的分工。插秧割谷的主力是妇女,而盘整水田、挑草头(稻谷从根部割断后捆扎挑回)的力气活儿由男劳力干;老弱病残者,则是捡棉花、捡豆子、收芝麻等等相对轻松一点的活儿,在炎热天气也一样的煎熬,中暑是经常的。

 

大约是“左”的缘故,按照人民公社的要求,鄂东农村盘整水田,工序太多。一般是犁田一遍、耙田一遍、錾田一遍、耖田一遍、平田一遍、划(格)田一遍,有点时候某道工序要整两遍。原本贫瘠的土地折腾得更加贫瘠。

 

现在想来,这些工序最多一半就够了,而现在农人种田连一半的工序也没有。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农人抵制,就这样没有效益地折腾着农人本已经枯竭的体能。

 

割谷到中午时候特别煎熬,头顶上一顶草帽根本抵挡不了烈日的炙烤,许多时候连一丝风都没有,如同城里人蒸的桑拿。那些感觉,我如今想了许久也难以用文字表达其中的苦和累。

 

农人种田,与现在不一样的是,那个时候先要培育秧苗,再把秧苗扯起来去掉根部泥块,扎成小捆。再集中运到已经弄好的秧田里撒开,再插下去,这似乎就是传统农业的一贯做法。

 

而插秧的时候,闷热更是格外的折磨人的意志。以致许多人插秧的时候昏倒在水田里。以我的估计,以现在城里人的体能大约连一刻钟坚持不了。

 

对男劳力最大的挑战,莫过于挑草头。虽然后来也听人说,许多地方的农人是在田里把谷子打下来,草留在地里,只要挑谷子回来即可。鄂东资源贫乏,长期以来是要连着谷子的稻禾一起,捆扎后挑回来集中打谷。

 

因为稻草干了以后,冬天是喂牛的主要饲料;农人也用稻草打绳子捆扎柴火、打成草把子熏蚊子,有时候也辅助当柴火烧饭。稻草是鄂东农耕文明中重要的一环,不可或缺的存在。

 

多数的时候是上午把稻子割完,摆放在田里晒一下午,让水分还很多的稻禾晒干一点,挑起来也相对轻松些。即便是这样,一捆稻禾的直径也在半米左右,一担稻禾总在一百斤以上。

 

从田里到生产队的稻场平均也有6-7百米的距离,且大多数是田埂小道,上下坡和沟沟坎坎也很多。

 

在集中割谷的哪几天,挑草头的强度格外的大,每个男劳力从傍晚到天黑大约要挑二十几趟草头,有的时候超过三十趟。这是对人体能极限的最大挑战,经常性地累得小腿打颤,但是还要坚持,谁也不好意思歇一歇、甚至走慢一点自己都不允许。

 

最最难的是挑到稻场后,在已经很累的情况下,还要一手扶着梯子挑着稻禾,爬上到四五米的谷垛上码放,那真是要用尽全部的力量,一点不能大意。如果一不小心,就会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其结果可想而知。

 

每每这个时候,农村的女性长辈就会提醒我。给你父亲和哥哥们送点吃的,不然人受不了哦。虽然农人的劳动强度如此之大、条件如此之恶劣,可是那个时候的农人每顿最多也只能吃个半饱,到傍晚时分,大多也就饥肠辘辘了。

 

于是,我也和塆下许许多多的婶娘们一样,用面粉煎几块粑(糊塌子)或做成面片汤,送到田埂上;许许多多的亲人在那一时刻,都在争先恐后地来到田间,用一个小菜篮子、里面放点草,再放上碗筷,给自家的亲人加油添力。

 

现在想来,那不是风景、那是爱、那是农人苦涩日子里坚强生命的山,连着那天边绚丽的红霞。

 

五、双抢附加

农人的双抢时节,割谷、插秧、整田是主要的农活儿。

 

由于丘陵地区人均土地资源少,而且贫瘠。农人在每一块可能带来希望的土地上,哪怕只有不到一平方米,也要开展多种经营。或种红豆、绿豆,或种棉花、芝麻,或者高粱、黄豆;还有自家的一小块菜地。农人都得忙乎,这些都是农人的希望。

 

也许才能理解,鄂东农人为什么没日没夜的忙乎,就是不肯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也许才能理解那个时候的农人来到城里,闲不住、安不下的心态。他们一直认为,闲着就是罪过。或许现在的年轻人觉得好笑好傻。

 

上交公粮是生产队的政治任务,早稻刚收割后就要马上打下谷子晒干,先要完成公粮任务。不是粮站来收,是每个生产队的农人要在双抢季节十分忙碌的情况下,挑上百斤左右的稻谷,步行几公里的山村小路,送到粮站。在排了长长的队等待后,粮站要检验合格后才收下,否则退回。

 

经常在双抢时节的炎日里,乡下成群结队的送粮队伍,男女老少的都有,有挑100多斤的、也有挑几十斤的。我记得我挑了四五十斤。大家都有一种为国家做贡献的淡淡的荣誉感。有时,粮站担心农人中暑,在粮站准备了一些酸梅汤免费提供大家。

 

那个时候,小孩子们喜欢糖水。对酸梅汤没有什么兴趣,大人们倒是觉得很不错。现在我也明白那个时候准备酸梅汤,确实比糖水要好很多。

 

粮站要上等的稻谷,差的农人留给自己吃。上交粮食分公粮和余粮,其价格是不一样的,公粮大约是7-8分钱一斤,余粮大约1角多点一斤。所谓余粮,根本不是生产队可以自己支配的,只是上交粮食的一个噱头。

 

返销粮,很多人不懂是什么意思。就是农人把公粮和有任务的余粮上交后,农人在次年小麦没有成熟前的一两个月,生产队无粮可分配,就向上级申请一两个月的粮食救济。

 

田间管理,也是一项很繁杂的工作。秧苗插下后,原则上要薅田2-3次,有两个目的。一是除了田里杂草,一是打了化肥以后把肥力薅进泥土里便于根部吸收,也免于蒸发浪费;

 

除了加化肥外,还要用农药除虫大约一到两次,都是根据虫害的实际情况来定次数、定农药种类,什么1605之类的,属于剧毒的农药,现在基本禁止使用了。

 

农人把带着谷粒的稻禾堆起来以后,要赶紧把谷粒脱下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生产大队的脱粒机集中处理,一般要二十多人用两个通宵才能处理完;一种是很传统的方式,用耕牛拖着石磙碾压,在10-15米直径的稻场转圈来回碾压多次,才能基本把谷粒整的干净。

 

父亲是传统打谷的好手,经常和塆下父亲的一位长辈二人联手。通常是一个通宵要打两场谷,每一场打谷要正反面各碾压多次,中间还要把稻禾翻抖。到了第二天早晨,把晚上的两场谷归集一起散放在稻场上晒着,就可以回家睡一个上午了。下午再把晒好的谷归仓,又开始下一场了。

 

现在的我们,若是熬了一点夜,睡晚了似乎是多大的付出,了不得的事情。想象一下农人吧,他们是整夜地在露天的环境下通宵地劳作,而且腹中饥饿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和感觉。

 

我没有亲自干过,但是见过。现在的我,多少能理解一点,那时农人是多么艰难和面对苦难的坦然。

 

五、后记

中国历史上出现的二十多年的双抢故事,终于结束了。我希望,这是最后的梦魇,不再有对生命和人权的挑战,也希望这样的故事成为最后的农耕,我们的后辈们不要再去经历。

 

这最后的农耕,我看不见哪里有什么文明,那是农人的炼狱,用文字无法说出来的酸辛,半个旁观者的我,该如何为那个岁月呐喊几声;每一年的双抢过后,农人本已经干枯的身体又瘦了几分,漆黑的脸上,带着疲惫的皱纹,偶尔的相逢一笑,又说起了今年晚稻的收成。

 

长一辈的,大多故去了;留下来的,也无力表达那个时候的故事;儿时的我们这一代,许多人的回忆里,更多地是看热闹的表象,亦或许夏夜萤火虫的追逐、田沟里抓到的小鱼、树上的蝉鸣,还有草把子的烟、水沟的泥鳅、那所谓送粮挑草头的“热闹”场面。

 

一切的一切,这样的插曲,不是真正的农人对双抢的印记,也不是双抢的本来面目,我自然也无意把这些曾经的过往刻意描述。如果那样,农人会说,你再回来搞一年双抢试试。

 

我知道那样,我将是浅薄的,用苍白的脸望着他们,愧悔自己一时的轻狂。

 

窗外云淡风轻,往事如烟如梦。那些逝去不了的,是我父辈的坚强,对我们的奉献。那一代人,那一代农人真的涅槃过生命,他们去了生命的银河。


我在望着他们,抬头在黑夜里仰望着星空,流着泪、说着爱,叹息着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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