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哀江南赋》并序(庾信撰)
《哀江南赋》并序
庾信撰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
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着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籵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
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炎;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飚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我之掌瘐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禀嵩、华之玉石,润河洛之波澜;居负洛而重世,邑临河而宴安。
逮永嘉之艰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于墙壁,路交横于豺虎;值五马之南奔,逢三星之东聚;彼陵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分南阳而赐田,裂东岳而胙土;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水木交运,山川崩竭,家有直道,人多全节;训子见于纯深,事君彰于义烈。新野有生祠之妙,河南有胡书之碣。况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阶庭空谷,门巷蒲轮;移谈讲书,就简书筠。降生世德,载诞贞臣,文词高于甲观,楷模盛于漳滨;嗟有道而无凤,叹非时而有麟。既奸回之奰逆,终不悦于仁人。
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始含香于建礼,乃矫翼于崇贤;游洊雷之讲肆,齿明离之胄筵。既倾蠡而酌海,遂测管而窥天。方塘水白,钓渚池圆;侍戎韬于武帐,听雅曲于文絣。乃解悬而通籍,遂崇文而会武;居笠毂而掌兵,出兰池而典午。论兵于江、汉之君,拭玉于西河之主。
于是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连茂苑于海陵,跨横塘于江浦。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賮浮玉,南琛没羽。吴岁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
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班超为定远之侯,王歙为和亲之使。马武无预于甲兵,冯唐不论于将帅。岂知山岳闇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
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谈劫烬之飞灰,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卧刁斗于荥阳,绊龙媒于平乐;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乘渍水以胶船,驭奔驹以朽索。小人则将及水火,君子则方成猿鹤。敝箄不能救盐池之咸,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既而鲂鱼趚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湛庐去国,艅艎失水。见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
彼奸逆之炽盛,久游魂而放命。大则有鲸有鲵,小则为枭为獍。负其牛羊之力,凶其水草之性;非玉烛之能调,岂璇玑之可正!值天下之无为,尚有欲于羁縻。饮其琉璃之酒,赏其虎豹之皮;见胡柯于大夏,识鸟卵于条枝。豺牙宓厉,虺毒潜吹;轻九鼎而欲问,闻三川而遂窥。
始则王子召戎,奸臣见胄。既官政而离遬,遂师言而泄漏。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穷寇;出狄泉之苍鸟,起横江之困兽。地则石鼓鸣山,天则金精动宿;北阙龙吟,东陵麟鬬。
尔乃桀黠横扇,冯陵畿甸。拥狼望于黄图,填庐山于赤县。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天子履端废朝,单于长围高宴。两观当戟,千门受箭;白虹贯日,苍鹰击殿;竟遭夏台之祸,终视尧城之变。官守无奔问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战。陶侃空争米船,顾荣虚摇羽扇。
将军死绥,路绝长围。烽杂星落,书逐鸢飞。遂乃韩分赵裂,鼓卧旗折。失群班马,迷轮乱辙。猛士婴城,谋臣卷舌。昆阳之战象走林,常山之阵蛇奔穴。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州则父子离别。护军慷慨,忠能死节,三世为将,终于此灭。济阳忠壮,身参末将,兄弟三人,义声俱唱。主辱臣死,名存身丧;狄人归元,三军凄怆。尚书多算,守备是长,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齐将之闭壁,无燕师之卧墙。大事去矣,人之云亡!申子奋发,勇气咆勃。实总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鱼门;兵填马窟。屡犯通中,频遭刮骨。功业夭枉;身名埋没。
或以隼翼鷃披,虎威狐假。沾渍锋镝,脂膏原野。兵弱虏强,城孤气寡。闻鹤唳而心惊,听胡笳而泪下。拒神亭而亡戟,临横江而弃马。崩于钜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
于是桂林颠覆,长洲麋鹿。溃溃沸腾,茫茫墋黩。天地离阻,神人惨酷。晋、郑靡依,鲁、卫不睦,竞动天关,争回地轴。探雀鷇而未饱,待熊蹯而讵熟?乃有车侧郭门,筋悬庙屋。鬼同曹社之谋,人有秦庭之哭。
尔乃假刻玺于关塞,称使者之酬对。逢鄂坂之讥嫌,值聐门之征税。乘白马而不前,策青骡而转碍。吹落叶之扁舟,飘长风于上游。彼锯牙而钩爪,又循江而习流。排青龙之战舰,鬬飞燕之船楼。张辽临于赤壁,王瀎下于巴丘。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未辨声于黄盖,已先沉于杜侯。落帆黄鹤之浦,藏船鹦鹉之洲。路已分于湘、汉,星犹看于斗、牛。
若乃阴陵失路,钓台斜趣。望赤壁而沾衣,舣乌江而不渡。雷池栅浦,鹊陵焚戍。旅舍无烟,巢禽无树。谓荆、衡之杞梓,庶江、汉之可恃。淮海维扬,三千余里。过漂渚而寄食,讬庐中而渡水。届于七泽,滨于十死。嗟天保之未定,见殷忧之方始。本不达于危行,又无情于禄仕。谬掌卫于中军,滥尸丞于御史。
信生世等于龙门,辞亲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讬。昔四世而无憀,今七叶而始落。泣风雨于《梁山》,惟枯鱼之衔索。入欹斜之小径,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芦苇之单衣。
于是西楚霸王,剑及繁阳,鏖兵金匮,校战玉堂;苍鹰赤雀,铁轴牙樯。沉白马而誓众,负黄龙而渡江,海潮迎舰,江萍送王。戎车屯于石城,戈船掩于淮泗;诸侯则郑伯前驱,盟主则荀罃暮至。剖巢燻穴,奔魑走魅。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燃腹为灯,饮头为器。直虹贯垒,长星属地。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
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倚弓于玉女窗扉,续马于凤皇楼柱;仁寿之镜徒悬,茂陵之书空聚。
若夫立德立言,谟明寅亮;声超于续表,道高于河上;更不遇于浮丘,遂无言于师旷。以爱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谁望?非无北阙之兵,犹有云台之仗。
司徒之表里经纶,狐偃之惟王实勤。横琱戈而对霸主,执金鼓而问贼臣。平吴之功,壮于杜元凯;王室是赖,深于温太真。始则地名全节,终则山称枉人。南阳校书,去之已远;上蔡逐猎,知之何晚?
镇北之负誉矜前,风飙凛然。水神遭箭,山灵见鞭。是以蛰熊伤马,浮蛟没船。才子倂命,俱非百年。
中宗之夷凶靖乱,大雪冤耻,去代邸而承基,迁唐郊而纂祀;反旧章于司隶,归余风于正始。沈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没焉,诸侯之心摇矣。既而齐交北绝,秦患西起。况背关而怀楚,异端委而开吴。驱绿林之散卒,拒骊山之叛徒。营军梁溠,蒷乘巴渝。问诸淫昏之鬼,求诸厌劾之符。荆门遭廪延之戮,夏口滥逵泉之诛。蔑因亲以教爱,忍和乐于弯弧。既无谋于肉食,非所望于《论都》。未深思于五难,先自擅于三端。登阳城而避险,卧砥柱而求安。既言多于忌刻,实志勇而刑残。但坐观于时变,本无情于急难。地惟黑子,城犹弹丸;其怨则黩,其盟则寒。岂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况以沴气朝浮,妖精夜陨。赤鸟则三朝夹日,苍云则七重围轸。亡吴之岁既穷,入郢之年斯尽。
周含郑怒,楚结秦冤。有南风之不竞,值西邻之责言。俄而梯冲乱舞,冀马云屯。俴秦车于畅毂,沓汉鼓于雷门。下陈仓而连弩,渡临晋而横船。
虽复楚有七泽,人称三户;箭不丽于六麋,雷无惊于九虎。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炽火兮焚旗,贞风兮害衜。乃使玉轴扬灰,龙文折柱。下江余城,长林故营;徒思拑马之秣,未见烧牛之兵。章曼支以毂走,宫之奇以族行;河无冰而马渡,关未晓而鸡鸣。忠臣解骨,君子吞声。章华望祭之所,云梦伪游之地;荒谷缢于莫敖,冶父囚于群师。硎谷摺拉,鹰鹍批。冤霜夏零,愤泉秋沸。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
况复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忆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阳亭有离别之赋,临江王有愁思之歌。别有飘颻武威,羁旅金微;班超生而忘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
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拨乱之主忽焉,中兴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见戮于犹子。荆山鹊飞而玉碎,随岸蛇生而珠死。鬼火乱于平林,殇魂游于新市。
梁故丰徙,楚实秦亡;不有所废,其何以昌?有妫之后,将育于姜。输我神器,居为让王。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用无赖之子弟,举江东而全弃。惜天下之一家,遭东南之反气;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
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预焉。余烈祖于西晋,始流播于东川;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北迁。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
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迫危虑,端忧暮齿。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渭水贯于天门,骊山回于地市。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见钟鼎于金、张,闻絣歌于许、史。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
《哀江南赋》序赏析      作者:顾伟列
本文作于庾信晚年,是《哀江南赋》前的序文。题目「哀江南」取自《楚辞?招魂》中「魂兮归来哀江南」句。作者自伤身世,眷怀故国,作赋以寄托乡关之思。赋中记梁朝一代兴亡,叙个人家世盛衰与一己之飘零。这篇序文概括了全赋大意,着重说明创作的背景和缘起,虽属赋的有机组成部分,却可独立成篇,为六朝骈文的佳制。
开篇十八句,以极精练的语言概括了作者一生中的三件恨事。首六句叙侯景之乱,金陵沦落,自己逃匿江陵,朝野无不惨遭涂炭,次六句叙西魏兵起,江陵失陷,自己出使无归,故国中兴无望。再六句写被扣西魏,国破家亡,自己心情如东汉傅燮临难之时,但悲身世,无处求生;又像东汉袁安念及国事,潸然泪下;因此想仿效桓谭、杜预、潘岳、陆机等古人,作赋写序,从而水到渠成地交代了作赋的缘由。「信年始二毛」以下转写身世之悲。庾信是著名诗人庾肩吾之子。庾氏本为名门望族,但到庾信这一代家道中衰。他中年即遭丧乱,晚年流落异方,屈身仕周,愧恨萦心,歌不能为乐,酒不能解忧。作者凄咽絮语,泪随墨挥,一片惨痛之情自肺腑出。结末「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直白地表明全赋以悲家国沦丧为主调。
第二段追述出使西魏不仅无功,反而被拘的过程,抒写羁留异国的悲愤和对江南故国的怀念。首六句用冯异、荆轲两典,兴起出使西魏,有往无归的喟叹。接着反用蔺相如完璧归赵和毛遂定盟而还的故事,自伤使命不成。作者伤叹年已高而归途远,只能像君子锺仪那样,做一个戴着南冠的楚囚;像行人季孙那样,留住在西河的别馆,其悲痛惨烈,不减于申包胥求秦出兵时的叩头于地,头破脑碎;也不减于蔡威公国亡时的痛哭泪尽,继之以血。末联四句以不见钓台栘柳,不闻华亭鹤唳,比喻自己怀念故国而不可见,这一段中,在古代忠臣良将义士的故事中,饱含著作者立功无望、仕周无奈、忠于故国、思乡难归的复杂感情,悲苦欲绝的苦衷和暮年凄凉的境况宛然可见。
末段感叹梁朝的腐败而亡和人民的惨遭杀戮。开端以孙策、项羽靠少数兵力崛起,终能剖分山河,割据天下的史实,与梁朝百万军队,竟然一朝卷甲溃败,以致西魏长驱直入,杀戮平民如割草摧木,构成强烈的对比。不仅使文势因此而起伏跌宕,而且述古用以讽今,暗含对梁朝腐败怯懦的批评之意。作者对代梁而起的南朝陈是有些敌对情绪的,出于门阀思想的局限,他看不起寒族出身的陈霸先,称这些地位微贱者暗中勾结,乘虚而入,终于篡梁自立,使梁绝统,江南一带的帝王之气,历经三百年而归于终结。「是知并吞六合」以下,以秦及西晋虽一统天下,却终归覆亡的史实,抒发春秋更替、兴亡变迁的感慨。作者认为梁亡既是天意又是人事,虽不无委运于天的宿命思想,但又认识到正是梁朝士族腐朽,同室操戈,引狼入室,亡国惨祸也就不可避免了。这正如他在赋文中所云:「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墻之内起。」深刻的历史教训,令作者痛心疾首。序文结末几句,又由「念王室」转入「悲身世」。故国不复存在,自己腼颜仕北,虽然眷恋故人、故土,但如同舟船无路,银河不是乘筏驾船所能上达;风狂路阻,海中仙山也无到达的希望。欲归无奈,还乡无望,处于日暮途穷,于是,「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也就是说国事之慨,穷者之忧,必须一吐为快。这种创作原则,标志着庾信后期已经走向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
这篇序文悲亡国,叙家世,抒哀思,感情深挚动人。全篇以骈文写成,多用典故来暗喻时世,表达自己悲苦欲绝的隐衷。庾信学问渊博,文中使事用典,博观约取,熔铸史料,如同己出。首先是用典大多贴切传神,如用战国时毛遂说服楚王与赵定盟和春秋时申包胥赴秦求解吴难的典实,表现自己赴西魏约盟通好,以求摆脱来自外部的威胁,用「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两句,以陆机临刑悲叹故乡风物的不可见,表明自己身处异国,永远不能与江南故国相见的深切悲哀等,无不切情切境。其次是运用典故的方法多变:有正用的,如「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壮士不还,寒风萧瑟」等;也有反用的,如「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等。
骈文要求字句两两成对,运用不当易流于刻板划一。庾信此序在句式运用上极为灵活,既有双句对句,也有单句对句,对句的长短错落,造成音节整齐、和谐可诵的效果。庾信晚年作品清新老成,颇多激楚之声,悲凉之调。本文中郁勃哀婉之气流注于字里行间,在用事排偶、敷藻调声的外壳下,复杂的感情如海底潜流,回旋倒折,又如地下岩浆,奔突激荡,自有一种一反南朝骈文柔弱纤秀的力度。这固然与作者家国俱亡的心灵创伤有关,同时也是运思沉着、用笔刻峭的结果。杜甫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之一),「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之一)。庾信此序能挺立文苑,长绿不凋,是其萧瑟的生平使然,也是他的那枝凌云健笔使然。
读札庾信平生最萧瑟            作者:徐晋如
——《哀江南赋》读札
子山《哀江南赋》,凌云健笔,苍凉劲拔,不但集庾信文学作品之大成,也是六朝文学的最高杰作。老杜《咏怀古迹》许为“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备极推崇。明张溥《庾开府集》题辞云:“后羁长安,臣于宇文,陈帝通好请还,终留不遣。虽周宗好士,滕赵赏音,筑宫虚馆,交齐布素。而南冠、西河,旅人发叹,乡关之思,仅寄于江南一赋,其视徐孝穆之得返旧都,奚啻李都尉之望苏属国哉。”亦以为庾信平生为文之冠冕。余少时,最喜《小园》之寓哀怨于闲适,以为隽永有味,颇疑《哀江南赋》一发无馀,何堪压卷,年来渐识沧桑,始信子山集中,自以《哀江南赋》为首殿也。
庾信生当梁陈易代之际,赋前自序“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盖实录也。信早年为诗文,风格绮艳,与徐陵并驾,人称徐庾体。《周书·庾信传》则诋为淫放轻险,词赋罪人。其少年风格,与他天性的并不强健有关。侯景作乱,庾信守备朱雀航,因贼皆着铁面,竟率众逃跑。因出使西魏,正逢西魏发兵五万,袭击江陵,于是被强制留在长安,后来终于在西魏和西周出仕。北迁后的庾信,尽管不无乡关之思,创作了很多表现愁苦之情的作品,也仍然没有停止创作带有轻艳风格的诗文。如《倍驾幸终南山和宇文内史》、《上益州上柱国赵王》、《奉和赵王春日》、《和赵王看伎》等作品。而《哀江南赋》之作也,当子山迟暮之年,亦为其最晚年之作品,陈寅恪考订其创作年月,云:
《哀江南赋序》云:中兴道销,穷于甲戌。又云:天道周星,物极不反。赋云: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迫危虑,端忧暮齿。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寅恪案:西魏之取江陵在梁元帝承圣三年甲戌,即西魏恭帝元年(西历554年)。岁星一周为周武帝天和元年丙戌,即陈文帝天嘉七年(西历566年)。是年子山五十三岁,虽或可云暮齿,然是年王褒未卒,子山入关,与石泉齐名,苟子深健在,必不宜有“灵光岿然”之语明矣。若岁星再周则为周武帝宣政元年戊戌,即陈宣帝太建十年(西历578年)。是年子山已归洛州刺史,征还长安为司宗中大夫,年已六十五岁,即符暮齿之语,且其时王褒逝,灵光独存。任职司宗,身在长安,亦与践望长乐宣平等句尤合。又据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之语,则《哀江南赋》作成之时,其在周武帝宣政元年十二月乎?
据此,则知庾信作《哀江南赋》时,距其逝世之年只有三年。在这篇晚年的赋中,庾信完全抛弃了早年绮艳的诗文风格,甚至也不是如《小园赋》、《竹杖赋》那样,义兼比兴,托寓幽微,而是直抒胸臆,牢愁满纸,在质朴中见出苍凉。“庾氏家世南阳,声誉独步。”庾信才名,更为北朝当政所赏,他与王褒都被迫仕于北朝,不得南归。周建德四年(575),即庾信创作《哀江南赋》前三年,发生了一件对庾信的心灵产生极大影响的事件。其时庾信为洛州刺史。南朝陈氏与周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许还其旧国。陈氏乃请王褒及信等十数人。武帝惟放王克、殷不害等。”这样,庾信生还南朝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加以同羁北地的王褒已死,庾信对生命再无可恋,他再也不用忌讳什么,故无穷忧愤,一发无馀,遂有以血写就的《哀江南赋》。
当然,《哀江南赋》苍凉劲拔的风格,也与子山久仕北朝,受北方质实苍健文风影响有关。倪璠云:“子山北地羁臣,南朝才子,若令早还梁使,依然英蔺之名,不伐江陵,永仕中兴之国,遇合乃所愿焉,文章蔑云进矣。所以屈原宋玉,意本牢愁,苏武李陵,情由哀怨,《哀江南》一篇,可以知其工矣。”且注意到:“九辩九歌,滥觞于战国,二都二京,浴日于汉朝。先之以贾马王杨,申之以曹王颜谢,文体亦数变矣。至若郦元之注《水经》,杨衒之志伽蓝,江表似觉逊之。夫南朝绮艳,或尚虚无之宗,北地根株,不祖浮靡之习。若子山可谓穷南北之胜。”当然,北方文风只是外因,归根结底,是庾信的生命已彻底绝望,而绝望的生命将再无畏惧,他的生命意志最终爆发,成就了这篇千古绝唱。
在《哀江南赋》中,庾信简直是“怨以怒”了。他严厉抨击梁元帝“沈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没焉,诸侯之心摇矣”,“况背关而怀楚,异端衣而开吴。驱绿林之散卒,拒骊山之叛徒”,“蔑因亲以教爱,忍和乐于弯弧”,“既言多于忌刻,实志勇而形残,但坐观于时变,本无情于急难”等等,又抨击武帝“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用无赖之子弟,举江东而全弃。”庾信能够这样严厉地抨击梁帝,则其非梁之忠臣明矣。然则子山之哀,别有怀抱也。
子山以贵族华望,最重家世清声。故“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开篇即云:“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禀嵩华之玉石,润河洛之波澜。居负洛而重世,邑临河而宴安”,述其祖德,盖有微言大义存焉。在他看来,倾覆梁室的陈霸先出身寒微,不过是“无赖之子弟”,而这种屈辱,正是因为梁元、武帝的昏瞆无道。《哀江南赋》以“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作结,由实返虚,不是说真正想要南归,而是想回到能让其不存在屈辱感的时代。那里才是作者的首丘。
庾信以江南名士羁滞北国,对北方文化甚为轻视。《朝野佥载》云:“梁庾信从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时温子升作韩陵山寺碑,信读而写其本。南人问信曰:‘北方文士何如?’信曰:‘唯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少解把笔。自余驴鸣狗吠,聒耳而已。’他以门阀清华,仕身夷族,这种屈辱感是极为深重的。庾信的悲怆,首先是因为这种屈辱感。
明了上面的一切,便可知庾信所作《哀江南赋》,其义不仅在于乡关之思,更在于写出贵族沦胥的深刻屈辱感。而这才是《哀江南赋》所以不朽的根本原因。
庾信简介:
信字子山,南阳新野人,梁中书令肩吾子。为湘东国常侍,转安南府参军,累迁尚书度支郎中、通直正员郎,出为郢州别驾,还为东宫学士,领建康令。台城陷,奔于江陵。元帝承制,除御史中丞,及即位,转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加散骑常侍。聘魏,留不遣。江陵陷,仕魏,为使持节、抚军将军、右金紫光禄大夫、大都督,进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周受禅,封临清县子,除司水下大夫,出为弘农郡守,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宪中大夫,进爵义城县侯,拜洛州刺史,征为司宗中大夫,大象初以疾去职,隋开皇初卒,有《集》二十一卷。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古典名篇·哀江南赋(北周·庾信)
笔涌江山气文骄云雨神之千古骈文名篇《哀江南赋并序》(下部)
浪淘沙 · 庾信
【重校】哀江南賦並序
《哀江南赋》/庾信
庾信《哀江南赋》原文、译文、赏析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