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睁开眼，三郎的被褥已经失去了热温。我又起晚了，也好，省了一顿早餐，心里是这么想的，可肚子却很实诚，不停地“咕咕”叫唤着。面前的小四方桌上放着一张皱得厉害的茶色面包纸，里面还留着细碎的面包屑，我舔了舔左手的小拇指，沾上的温热的唾液附上了一团面粉，我尽情地吮着，吃得越慢，肚皮下那饥饿的魔鬼也就会消停点了。
面包纸已经被摩得可以见着反光了，我拿起了床边上的稿纸，铺张在桌子上，接着我尚未完成的文章。乌色的墨水在稿纸上晕染开，泛黄的纸面上整齐地排上了几个清秀的大字：“人们忙着生，忙着死……”
“我回来了！”三郎颤着身子关上了门，门外呼啸着的风也趁机闯了进来，我的手不禁有些刺痛，“怎么，你没去买面包吗？”三郎一边摘下羊毛手套，一边望着那张空的面包纸。
是呀，我怎么忘了这块羊角面包已经完成了它三天的使命了，今天，我该去买下一个三天的粮食了。“嗯，”我放下钢笔，伸出被冻裂的手，“面包钱呢？”三郎拿起我刚写的文章，“三天前我就已经把这几天的钱都给你了，不记得了吗？”他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文字。
我连忙翻了翻衣袋，可里面除了空气就什么也没有了，“奇怪，我这没……哦，我想起来了，那一天……”
那一天，三郎去给先生家的小姐做家教去了，而前一天晚上，肚子不知为何饿得厉害，冲动之下，就把剩余的面包都吃完了。这下可糟了，肚子就像个无底洞似的，根本喂不饱，没有了早餐午餐，胃液就会毫不留情地侵噬我的胃壁。我无力地摊倒在床上，必须等到下午才能出去买粮食了，近来三郎挣起钱来也很费力，东北三省马上就要彻底沦陷了，很快日军也会靠近这座城市，有钱人都开始搬迁了，根本没有人想雇短工，剩余的钱我必须按先前的计算用，不能再超前了。
当身体面临着生的挑战，时间就不照人们的意愿走了，它像只蜗牛一样，一秒一秒吃力地爬行着，每挪动一小步，生理上的痛苦都会被千百倍地放大。方木桌能吃吗？花白的灰墙壁能吃吗？这缝着补丁的被褥能吃吗？不行，被褥不能吃，如果把它吃了，我和三郎怕是要冻死在夜里了。唉，如果黄土能吃的话，那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们就不用挨饿了。
上半天终于过去了，我差点就想把这双皮鞋吃了，没有吃的，力气也都涣散了，我扶着桌子，披上外套，走出了门。街上一片灰蒙蒙的，太阳被厚重的云层拒在千里之外了，而我，以及活在这片呻吟中的黄土大地上的人们，都被云层下的阴影所笼罩。我们都在奋力地想要拨开云雾，让带着光的热抚摸被冻裂的满目疮痍的大地。
街上的风精力旺盛地拍打着佝偻的树干，枝条碰撞起来发出“吱吱”的惨叫声，冷风划破了我的脸颊，但我却没有半点痛觉。马路对面是一家杂货店，虽然在那一排高楼中，它小得像是我脸上的一颗黑痣，但它却是那么显眼，什么歌厅舞厅，都不及它吸引人。
走得越近，就越觉得不是我在向它走去了，而是它带着磁力，把我向它拉去。快到了，快到了，我好似嗅到了店里传来的肉香味，在空荡荡的街上，我像只小狗一样用力地吸着香气。从杂货店窗口漏出的光落在了倦坐在门边的一个乞丐身上，他抱着双膝，蓬乱的发掩住了他的脸，破旧的鞋面使他的脚暴裂露在空气中，脚指已经裂得厉害了，像被刚用刀背划出凹痕的肉泥，附满污垢，而在脚趾前方，躺着一只同样残破的黑碗，怕他是很久没吃过食了吧，真可怜。
我轻轻地打开门，发出的木讷的“吱吱”声吵醒了那个饥寒的灵魂，他抬起了头，垢黑的脸上闪着灼灼的求生的光，他有向我乞钱，大概是看到我单薄的补丁大衣和同样在冷风中张开嘴的布鞋的缘故，他又将头埋了下去。
店里摆放着各样吃食，在烛光下的柜台里，安逸地卧着肥大的腊肠，饱满的烤鸡和叼着小肉肠的奶油面包。“您要点什么？”店老板指着玻璃下的食物，“腊肠，腊肉，烤鸡任挑。”“给我来个羊角包吧。”我将头扭向店老板，生怕受了肉食的诱惑，可眼睛还是不老实地望了几眼。店老板将包好的羊角包放在了玻璃上，一眼看去就像羊角包悬在了肉食之上。
我掏了掏衣袋，从袋子里拿出了两个铜板，掂在手心，店老板拿走了干净的那个，将羊角包挂在我的手上，轻得没有感觉的铜板却换来了这么沉甸的重量，我顿时觉得很不可思议，是谁想的这样的法子让人忘却了生命的重量。
我高兴地走出了门，今晚有吃的了！不过看着门口的乞丐，又开始心疼了起来，如今我有吃的了，他也不该挨饿呀，想着，手便不自觉地抓起余下的一个铜板，放进了破碗里。
“叮叮”铜板在碗里滚了个圈才停歇下来，没等他抬起头来我就转身离开了。整整一个下午，铜板撞在碗面发出的乐音一直在我脑里循环回响，我好激动，自己将快乐分享给了另一个饥饿的灵魂。之后我便把那事给忘了。
“你就把钱给人家了？”三郎的脸开始崩了起来，“再多几个‘那天’世上不就又多了俩饿死鬼了吗！”
“对不起，我当时忘了那是后几天的饭钱，就……”我低着头，落下的发帘掩着我的脸，我抠动着指甲，不敢看三郎。
“算了，没事，反正我们一直想做的就是去解救受苦的群众。”三郎在脸上挤出了个c微笑，那微笑里装着愁，“不过，要怎么解决下一顿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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