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介入社会，何以实现？

今天，我们必须要问：何谓“艺术自律”?从理论上讲，当代中国的很多艺术家和理论家讲的“艺术自律”，只是一种片面的“艺术自律”，亦即艺术仅仅遵循自己的逻辑和法则，不受政治、经济、道德和伦理等外在实践领域的干涉。但是他们忘记了，严格的艺术自律还要求：艺术也不能主动介入到外在实践领域。

现代世界是一个分化的世界，不管是社会工作还是知识领域，都有着明确的分工，各自有自己的规则和逻辑。而且，这种分化还使得个体的经验和知识总是有限的，很难从总体上认识和批判这个社会。艺术要实现的东西，是社会学、政治学和伦理学等社会科学实现不了的;同样，社会科学家们所做的工作，也是艺术取代不了的，甚至是后者无法理解的。然而，很多艺术家主动赋予了艺术以社会职能，要让艺术批判社会、批判道德堕落、担负社会变革甚至革命的任务。这都不是自律艺术应有的样子。艺术要革命，往往革命未成功，就已被革了命。

西方左翼素来强调艺术与社会的关联性，主张艺术反映或介入社会。然而，这使得一些艺术作品成为特定意识形态的传声筒。如此，对于介入艺术，左营阵营内也有一些批评的声音，其中最为激烈的当属阿多诺。他在《论介入》(Commitment)一文里，对艺术介入理论的拥护者——萨特和布莱希特——展开了激烈批判，当然也是在潜在地批判本雅明。他认为，萨特等人带有强烈介入倾向的艺术作品，要么因为审美形式过于精美、精妙，使得受众沉溺于审美感受，忽略它们意在传达的政治或伦理观念，无法达到宣传效果;要么就是因为政治观念过于强烈，而使得艺术作品在审美形式上变得蹩脚而拙劣，无法吸引受众。此外，阿多诺没有明言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社会、政治问题是严肃的，甚至是残酷的，而艺术却试图以浪漫的方式来解决此类紧迫问题。但此类做法，往往使得事情更糟，亦会损害艺术经过长久斗争才得到的自律地位。社会问题要以社会的方式加以化解，政治问题就要以政治的手段加以解决。艺术在严酷的社会问题面前的作用，实则微乎其微。

结合上述说法，我们会发现很多当代艺术，都带有明确的介入社会问题甚至政治问题的冲动。但这些艺术实践，要么局限在艺术领域内无法为公共知晓;要么引起一些关注、成为话题，但又因其过于激烈而被禁，终归于平淡。从理想状态而言，激进艺术会刺激公众，让他们反思自身的处境、在观念上寻求改变，但是这种刺激在社会条件没有发生改变的情况下，往往会在震惊之后变成无奈与麻木。此外，我们也必须要问：艺术在当代中国，还能在多大程度上刺激到公众的感受力，引起震惊体验呢?当代中国就是最大的艺术作品!小说、戏剧和行为艺术等作品形式，远远没有现实来得精彩。剧作远没有现实政治那么出人意料。当人们已经对现实带来的震惊感应接不暇的时候，还有多少感受力可以给艺术呢?

那么艺术是否应该忘记现实，自说自话呢?不。阿多诺虽然批判介入艺术，但他也坚持认为，艺术应该成为表现苦难的语言。艺术不能忘记现实，也无法忘记现实。但是，艺术对现实的介入从来不是在一种“直接”意义上可以实现的。艺术不是政治口号，不然我们的世界就已然到处都是艺术。艺术家要做的也断然不是在作品中彰显自己的道德勇气、批判各种管控制度，虽然道德勇气对于正义生活的确立是十分重要的。直白而直接地介入社会的艺术，要么是大家已然谙熟的生活逻辑的无效重复，要么是遭到政治弹压之后归于沉寂，抑或在有限的范围内引起受众的震惊，但是连续不断的震惊体验带来的往往不是改变而是麻木。批判介入艺术的种种弊端，不是要从根本上反对介入艺术，而是说：艺术必须以恰切的方式介入到社会生活领域。这种介入不应是直接的、显白的、口号式的，而应在更为抽象而普遍意义上设定主题、创造审美形式。

在此境况下，当代艺术的功用到底是什么?它又要如何发挥自己的功用呢?在此，我想到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粗略地讲，拉康认为人的精神领域有三个层面：符号界、想象界和实在界。符号界，就是我们平常认为的真实世界，是被我们用符号编码、用语言描述的秩序世界;想象界，即人认识事物时加入的想象和幻想要素;实在界，是一个处在人类意识深层的赤裸而荒芜的世界，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实质。以徐冰的装置作品《背后的故事》为例。这幅作品，前面看是一幅很有古意的山水画，我们在观看它时，借助各种知识给它以意义，使它成为有意味的图像，这就是符号界;我们在描述这幅作品的时候，加入了各种想象和幻想的东西，比如画家与这幅画的关系等，这是想象界;但是，一旦绕到这幅画的背后，我们就会发现，这幅看起来很优美的山水画，实则是灯光映照下各种“垃圾物品”的投影，这就是其实在界。这幅作品逼迫我们重新审视艺术与寻常物品(垃圾)的边界问题。实在界往往是人司空见惯、过于熟悉，却很难自动意识到、也不愿意意识到的世界。因为它过于真实，以至于无法被人坦然接受。

人都愿意活在想象的世界里，给自己构建一个身份，给世界一个表象，然后固执己见、自以为是、心安理得地活着。艺术要做的，就是打破这种幻象，让人们看到世界和自我的真实面目。艺术，要把人们在日常生活里司空见惯的一些东西拉出来，放到新的语境里，使得它丧失掉其自身的日常性，或者人们司空见惯的属性，使人们能够重新审视这些事物、日常世界、他们自身，进而促使他们寻求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