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8年《国家宝藏》第一季中，经过濮存昕和翟天临的演绎，六神磊磊的《如果没有李白》一文大火，其中有云：“没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金庸的武侠江湖将会天缺一角《侠客行》。”
《国家宝藏》濮存昕与翟天临演绎《如果没有李白》
此言所指，乃是李白借乐府古题所作与金庸武侠小说《侠客行》同名的诗篇—《侠客行》。
唐代经济繁荣，中原与西域联系紧密，故而盛唐之时游侠之风盛行。唐代诗中多有以“侠”为主题的作品，但让人读之荡气回肠、酣畅淋漓的无有过李白《侠客行》者。
壹 窃符救赵之典故
我们常说，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其实在战国时期，慷慨悲歌的豪侠之士绝不仅限于燕赵大地。
战国时代，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礼贤下士、广养宾客之人，史称“战国四公子”。
时魏有隐士曰侯嬴，家徒四壁，年七十，为大梁城夷门（东门）监者。
信陵君闻其贤，厚礼相赠，侯嬴推辞不受。后信陵君宴请宾客，诸人落座后，信陵君方驾车专程去接侯嬴。侯嬴并不辞让，公然和信陵君同乘一车，并坐于主位。
途径闹市，侯嬴让驭者停车，将信陵君晾到一边，与朋友屠夫朱亥谈笑半晌，信陵君非但不怒，反而执礼愈恭。
到得宴会之上，客人看到信陵君来去许久只是请了一个看守城门的小吏，无不愤慨。
此时，侯嬴言道：“我之所以为难公子，不过是想亲自验证一下你是不是像人们传说的那样礼贤下士。我身份卑贱，不过是个看守城门的人，但公子却亲自驾车去接。所以，我故意招徭过市，与朱亥谈笑，以此更加成就公子的贤名。”信陵君大喜，自此待侯嬴为上宾。
长平之战后，赵国实力大减，秦国挟雷霆之势继续攻赵，力图毕其功于一役。
公元前257年，秦军围赵都城邯郸，赵国危在旦夕。信陵君为赵国平原君之妻弟，平原君之妻几次给魏王和信陵君送信，向魏国求援。于是，魏王派大将晋鄙率十万大军前去增援。
秦王闻此消息便遣使威胁魏王，表示若魏助赵，则先灭赵国、再扫平魏国。魏王害怕，急令晋鄙停止增援，驻守邺城，作壁上观。信陵君屡次请求魏王尽快救援，但魏王畏于秦国威胁，始终按兵不动。
信陵君不忍见赵国倾覆，遂召集门客，欲援赵以全大义。走到大梁城夷门时，见到了侯嬴，信陵君陈述了自己救赵的决心，满怀期待侯嬴给他支个招或者被他所感动而加入援赵的队伍。
结果侯嬴听完信陵君的慷慨陈词，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得说道：“公子高义无双，奋力前行吧。可是我老喽，不能跟您去了，请公子恕罪。”
信陵君虽然失望，但继续带众人前进。他边走边想，寻思我待侯嬴如何，天下皆知，现在我要赴死，他却无一言半语……这越想心里越别扭，于是返回大梁质问侯嬴。
等他回到大梁的时候，侯嬴已经在城门前迎候。此时，侯嬴对信陵君晓以利害，并献出了著名的“窃符救赵”之计—令信陵君求魏王宠爱的如姬盗取兵符，假传号令要求晋鄙进军救赵。
随后，侯嬴又分析即便假传号令，但仍然存在晋鄙不肯交出兵权的可能性。于是，就向信陵君推荐了自己的好友—屠夫朱亥。
如姬果不负信陵君所托，顺利盗取了兵符。信陵君带朱亥向侯嬴辞行，侯嬴说：“公子如此待我，我本该同行，然年老体衰，恐成拖累。我会计算公子的行程，等您到达晋鄙军中的那天，我会面北自刎，以报公子高义，以表忠心。”
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
——《史记·魏公子列传》
信陵君至邺城，与晋鄙合符并传魏王号令，然晋鄙心存怀疑，朱亥遂袖四十斤铁锤椎杀晋鄙。信陵君成为统帅，选兵八万人，攻击秦军，邯郸之围解，赵国得以存，魏公子无忌之贤名广传天下。
贰 诗仙李白之抱负
窃符救赵之故事一千年后，李白游历齐州，路过大梁，感慨于信陵君与侯嬴、朱亥之事，挥笔写下了名传后世的《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此时的李白已不再年轻，历经沉浮，当年出蜀时“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豪情大多变成了郁郁不得志的失意。
李白丨《妖猫传》剧照
学生时代，老师在讲解李白的作品时，总是过多强调李白的浪漫与豪放。所以，余光中先生所说的“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就是我们心中对李白的印象。
其实又何止是我们，连贺知章初见李白时都被其豪情才气所震惊，解金龟换酒，连呼“谪仙人”。
然而，李白诗酒翩然的“谪仙本色”之下，是他苦苦追寻而不得一展抱负的愤懑。
李白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写道：“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这是他的志向，他梦想着可以做管仲、晏婴那样的王佐之臣。但是，世上却没有了齐桓公这样的雄主。
唐玄宗早已不是开辟开元盛世的一代明君，霓裳羽衣舞，君王不早朝。笙歌曼舞的乐曲中，隐藏着渔阳鼙鼓亡国的节拍。
唐玄宗丨《妖猫传》剧照
翰林待诏，不过是“御用文人”的变称，纵然有贵妃捧言、御手调羹的恩宠，最后的结局不过是赐金放还。
正如狄更斯在《双城记》卷首写道：“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大唐盛世的繁荣成就了李白，然而，这繁荣盛世的背后安于现状的君主也毁了李白的志向与抱负。
所以，在大梁城的旧址前，李白想到了信陵君、想到了侯嬴、想到了朱亥。
连侯嬴这样的夷门小吏，朱亥这样的市井屠夫都能留下千载侠名，若有信陵君那样的明主以国士待我，我也甘愿千金一诺，以死报之。可惜，可惜啊……
叁 侠客精神之本质
小时候读李白的《侠客行》，不知道为什么在开头描写了侠客的英姿飒爽，以及“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样气贯长虹的诗句后，后面接得却是侯嬴与朱亥的事迹。
侯嬴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子，朱亥是市井屠夫，没有高大上的身份，形象也不符合“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诗句描写。
后来，读了金庸的武侠小说才豁然明朗。金庸虽然只有一部作品叫做《侠客行》，但纵观其所有的武侠小说，书中的侠者无不均是轻生死、重然诺的豪侠之人。
少室山前力战群雄的萧峰、虚竹、段誉三兄弟；武当山上不肯透露义兄下落宁愿自杀的张翠山、殷素素夫妇；任劳任怨、以身报恩的平阿四；为醉仙楼之约而远赴大漠的十数载的江南七怪……即便如韦小宝这样的市井无赖还知道“君子一言，什么马难追”。
少室山前丨《天龙八部》剧照
记得上学的时候，无论是父母还是老师，都不赞成我们读武侠小说，认为那是毒害人的东西。
其实不然，这就像金庸小说中对倚天屠龙等神兵利器的定义，在仁者侠士手中，这些神兵就是惩奸除恶的法宝；在奸邪之徒手中，这些神兵就是为祸武林的根源。武侠小说本身没有善恶，善恶在乎人心。
司马迁在《史记》中将曹沫、荆轲等五人归为一转，名曰《刺客列传》。作为刺客，这五人中不乏有失手者，然字里行间，太史公似乎从未将他们看作刺客，而是重点在说他们有没有达到“义”之所在。
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史记·刺客列传》
这些人之所以名留青史，不在于武功高低，而是他们所坚持的轻生死、重然诺的侠义之道。
十三年后，安史之乱爆发的第二年，身在永王幕府的李白已经五十七岁，他在《永王东巡歌》，中写道“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
他认为自己终于可以一展雄才，成为像谢安那样叱咤风云的人物。然而，永王兵败，理想破灭李白也走到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
终李白一生，他虽然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也没有像侯嬴、朱亥可以得遇信陵君那样的明主，大唐的历史中可能少了一个名臣，但成就了中华上下五千年独一无二的李白。
酌酒花间、磨针石上，倚剑天外、挂弓扶桑。其实，李白的心中始终有侠客精神，“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的豪迈，“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洒脱……
正如《侠客行》中所书“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这或许就是李白之所以是独一无二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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