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固然不是为学的唯一手段,但世间决没有不读书而会做出学问,尤其是在大学里的文科学生。所以对于青年学生而言,“应当如何读书”,依然不失为重要的发问。
我是读书毫无成绩的人,所以只有失败的经验。但从失败的经验中所得的教训,有时比从成功的经验中所得的,或更为深切。
不过,我得先声明一下:我的话,是向着有诚意读书的青年学生而说的。
首先,我想提出三点来加以澄清:
第一,读书的心情,既不同于玩古董,也不同于看电影。玩古董,便首先求其古;看电影,便首先求其新。仅在古与新上去作计较,这只是出于消遣的心情。若读书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研究,则研究是以问题为中心,不论是观念上的问题,或是事实上的问题。
第二,“读书应顺着各人的兴趣去发展”的原则。一个人的兴趣,不仅须要培养,并且须要发现。随着生活接触面的扩大,每个人的兴趣,实际是在不断地变更修正的。假定一走进大学的门,便存心认为哪一门功课是合于我的兴趣,哪一门却是不合的,这便好像乡下人只坐过板凳,就认定自己坐的兴趣只是板凳一样。
第三,一说到读书,便会想到读书的方法。不错,方法决定一切。但我得提醒大家,好的方法,只能保证不浪费工力,并不能代替工力。并且任何人所提出的读书方法,和科学实验室中的操作手续,性格并不完全相同。因受各人气质、环境的影响,再好的方法,也只能给人以一种启示。真正有效的方法,是在自己读书的探索中反省出来的。师友乃至其他的帮助,只有在自己的探索工作陷于迷惘、歧途时,才有其意义。
和自然科学研究不一样,读书的第一步,不能以假设来开始,而只能以如何了解书上所作的解答来开始。在此过程中,如有假设,则其分量也远不及在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假设的重要。有时可能只有疑问而无假设,并且这种对文献所发生的疑问、解决,只是为了达到读书目的的过程,而且也不是非经过不可的过程;我们可能读某一部书,并不发生此类疑问,或者前人已解决了此类的疑问。如读此一部书觉得不满意,尽可再读其他的书来补充。
读书真正的目的,有如蜜蜂酿蜜,是要从许多他人的说法中,酿出新的东西来,以求对观念或现实作新的解释,因此而形成推动文化的新动力。在此一大过程中,分析与综合的交互使用,才占了方法上的主要地位。
许多人似乎忽略了这一点,于是无意中把方法过于抽象化,不仅将文献上的求证,混同于自然科学中的实验,忽略了在中国文化中不是缺乏一般的求证的观念,而是缺乏由实验以求证的观念,并且将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假设,以同样的分量移用到读书上面来,于是产生了:
(一)读书专门是为了求假设,做翻案文章,出了许多在鸡蛋中找骨头的考据家。
(二)把考据当作学问的整体,辛苦一生,在文献中打滚,从来没有接触到文化中的问题,尤其是与人生、社会有关的文化问题。这种学者,才真是不生育的尼姑。
(三)笨人将不知读书应从何下手假设,聪明人为了过早的假设而耽搁一生。
现在,我简单提出一点积极的意见。我觉得青年学生,除了规定的功课以外,顶好在四年中彻底读通一部有关的古典,以养成良好的读书习惯,并借此锻炼自己的思考能力,因而开辟出自己切实做学问的路。读书最坏的习惯,是不把自己向前推动、向上提起,去进入到著者的思想结构或人生境界之中,以求得对著者的如实的了解;却把著者拉到自己的习心成见中来,以自己的习心成见作坐标,而加以进退予夺。
每人应先选定一部古典性质的书,彻底把它读通。以无我的精神状态,遍历著者的经历,同时即受到由著者经历所给与读者的训练,而将自己向前推进一步。
再从书本中跳了出来,反省自己的经历;此时的所疑所信,才能算是稍有根据的。自然这须要以许多书来读一部书,必须花费相当的时日,万万不可性急的。
读书的大敌是浮浅,当今最坏的风气也便是浮浅。说起来,某人读了好多书,实际却未读通一部书;这才是最害人的假黄金、假古董。
(本文选自《徐复观全集:青年与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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