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推荐的书 和百万人票选的书

不久前，理想国联合百度百科邀请编剧史航与作家唐诺聊读书这件事，其中包括我们阅读中一些常有的迷思。比如,“马尔克斯推荐的书，和百万人票选的书你会买哪一本？”“读过的书记不住怎么办？”“畅销书作家与书畅销作家有什么区别？”“你愿意给别人开书单吗？”等等。本期悦读摘录他们部分对话，希望对你日后阅读和书写有帮助。

周杰伦和巴赫不一样

史航：你最近发布的“唐诺问卷”中有一个问题我很感兴趣。你问，如果马尔克斯推荐一本书，和100万读者都是打榜一样票选的一本书，你会读哪本书？

唐诺：我还是会选马尔克斯告诉我的那一本。当然阅读多少有一个自由度是容许人稍稍任性，或者按照自己想要的来，毕竟有些时候有一个时间表。可是这里终究有一个界限，它并不是完全的相对主义，并不是台湾经常说的“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是可以，这个事有时候永远存在，可是毕竟我们同时要知道这两者的不同。

对我来讲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简单的统计学。统计学的原因是，当你要收到100万人的支持，100万人的公约数，学过数学的人知道公约数是非常小的，三个数的公约数经常非常小，更何况100万人。100万人都能够接受、都说好的东西，毕竟整个我们的知识形成构成还是金字塔状。所以当你下到100万人的时候，通常不会是太深刻的东西。它可能有趣，可能非常夺目，非常繁华，但是一般来讲，除非有其他事情发生，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他生前在南美洲卖了500万册，这是非常奇特的，可能在图书史上、阅读史上都是一个奇迹。

所以100万本的书有它在大众上的意义，可是对我来讲，这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你可以说我喜欢周杰伦的歌，我不喜欢巴赫，但是你最好不要认为它们是一样的东西。毕竟每个专业，文学也好，音乐也好，有它的专业，专业不是百分之百客观科学的，有时候人的喜好、感受在这里面，可是它毕竟还是有一定的标准，有一定的规范，不能丢掉这些东西，要不然你就会掉落到纯粹的相对主义里面，变成所有东西都用个人的喜好来处理，那样的话，那个世界是扁平的，而且没有可以持续对话的可能，只有你喜欢、我喜欢，一翻两瞪眼，我并不认为应该是这样。

史航：同意。我在想，100万人都喜欢的东西，如果说有趣，也不会特别的有趣，因为它是被稀释了100万次的有趣。大家都喜欢的一个人，非常大众点的偶像，他甚至都不够独特，不够记忆里。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止庵。止庵说，我们经常说有些人是畅销书作家，比如琼瑶、安妮宝贝。但还有一些人，像曹雪芹、张爱玲、马尔克斯，这不叫畅销书作家，虽然卖得好，他们叫书畅销作家。这两者有区别，书畅销是我写一本书很好，于是它卖得好，而畅销书作家是我写的时候就想卖得好。

所以我很关心的也是马尔克斯会推荐什么书，虽然我不知道他推荐这本书我们是否引进、是否有翻译，但是我好奇的原因是，我想知道他的眼光里是什么？比如我最喜欢的外国作家是英国的格雷厄姆·格林，所以有谁提到他我都很激动，我是最早在《番石榴飘香》那本书里看门多萨跟马尔克斯谈到格林的，这让我很激动。

重读有必要吗？

史航：我觉得马尔克斯对我也有很多种奇妙的影响。不仅是《百年孤独》这些小说，我也有一个跟阅读有关的故事，我有一次看他在散文里讲的一个故事。

在英国跟阿根廷的战争结束的时候，有一个阿根廷的士兵给他妈妈打电话，说妈妈我要退伍回家，妈妈说很欢迎你，儿子说我能不能带一个战友回去？那也一样欢迎。我这个战友有一点特别，他在战争中受了伤，所以他只有一只眼睛、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他也没有家可以回，我可以带他一起回咱们家吗？妈妈说，儿子我很爱你，但你要是带这么一个怪物回来，你会伤透妈妈的心。那个儿子说，妈妈对不起，我知道了，你不会见到他。然后他挂了电话就自杀了，因为那个人是他，他只有一个眼睛、一条胳膊、一条腿。我觉得这个故事特别有意思在于，有时候我们跟人说这是别人的故事，其实就是我们自己。可能一个作者写的东西是他自己，我们读的时候也就移形换位找到自己。

所以我想说，有时候你讲的这个故事不是我的故事，但是十年之后我发现其实是我的故事，只是我十年之后才醒悟那是我的故事，这就涉及另外一个问题——重读一本书有必要吗？

唐诺：当然了。“必要”可能有一个强调，有一个期待，只是一个词而已，并不是命令，在阅读的世界尽量不要有命令。

有人问我记忆里有没有你因为阅读而唤起你深刻记忆的东西？我说倒没有这么戏剧性，而是在阅读中间经常使我重整了我的记忆。我发生的事可能当下并不知道它原来多重要，或者对我影响这么大，当我在阅读中回过头来看自己的记忆，我觉得最好的事情是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你弄懂了。我的意思是说这个部分不止是阅读，对我来讲生命经验就是这样，事情发生当下你并不一定理解，因为有些时候事情并不是一个点。詹宏志有一个比较土的形容，他说事实像一个大海怪，它的头在这边，尾巴可能在几百公里以外。它只是在发生中，它并没有结束，所以很多时候是你要到日后才懂。

我觉得阅读跟我们生命经验类似，很多书你是多年之后才懂，或者多年之后再读的时候才懂的，因为一来你可能比原来自己读书的时候变得更好；另外一个是记忆的重要性，你可能读进去了，你记得一个故事，记得几句话，但是它进入到记忆里面，跟着你生活，可能经过了岁月时间，忽然有一天才恍然大悟，才懂得它。

当初我写《阅读的故事》的时候，我有一个很想要说清楚但是没有完全做到的。我很想传达一个东西是，有些时候记忆记得的东西非常重要，这个悖反了我们这代人，因为我们这代人成长的时候，从学校、家庭、社会都要求你背诵太多东西，所以对背诵有一种敌意，有一个抗拒之心，所以经常你会觉得为什么要死背东西？因为你要活用。不，你要理解，不是你让它发生它就发生。

记忆有一个非常大的意义是，当一本书里你记得三分之一、四分之一，记得一段，记得几句，事实上它在你的生活里，等于是你带着它不断的重新阅读。你会在某些时刻想起它，甚至在梦里。

史航：是的。你刚才讲的时候我想起钱穆先生说过一句话，“能存吾记忆中方为吾生命之真，其在吾记忆之外者皆非我生命之真。”这话说的很让人安心，因为很多网友问我说，老师我读的书记不住怎么办？我说没关系，那些不是你生命之真，你记得的点才是。

每个人的书单不一样

史航：我还经常遇到一个跟大家沟通时候的问题，我在网络上经常遇到网友，要求我给他开书单。我知道开书单是非常让人好笑的事情，但是为什么这样做？万一他因此而读了呢。所以你现在是一个愿意给人开书单的人，还是拒绝开书单的人？

唐诺：介于这两者之间吧，有时候不得已，但是我大概都会附带说明。比如刚才你也提到，不止是我，而是每个书写者不同。类似像加西亚·马尔克斯这种比较文学性的，他不意识到阅读，而是在自己文学的创作，所以加西亚·马尔克斯所提到的书经常有他的当下性跟他个人的特殊意义，比如他很推荐弗吉尼亚·伍尔芙。她对马尔克斯有一个特别的意义，她教会他怎么处理时间，所以对他的书写具有独特的意义。

我的意思是，有些非常一流的作家推荐的书单，你会觉得奇怪他怎么这样？因为他是很个人的，那个事情刚好解决了他某一个当时的需要，或者刚好频道对上。你如果看《番石榴飘香》，他这次认为是最好的书，跟下一次说最好的书完全不一样，可能是两本书，当下他可能觉得格雷厄姆·格林或者福克纳，下一次可能答的是另外一个名字。因为他并不是作为阅读的引荐者，而是纯粹作为书写者，这个通常有非常深刻意义。这个书一定在某个程度上有一个东西启发了他，或者使得他说了这个话。但是像米兰·昆德拉，本来就有习惯深思写文论，就会比较聚焦在阅读这件事，而不是个体意义，所以他开的书单经常有公共性，会意识到公共部分。

人类累计到现在，书单当然没有办法说到无穷尽，你要找300本、200本一流的好书，那是非常容易的。所以对我来讲一直有这个困扰。我的书单就算它不周全，就算它是当下选的书单，但是你不会觉得有危险，是在于它真的值得一读的，不管从金钱的代价，从时间的代价，从心理的代价，我不会有那种害了别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