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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父:《父亲的颜色》 刊于《延河》2010年01期

注:这篇文章是我的《平原里的一些事》中的第一篇,几年前写的,曾在一个全国散文比赛获得优秀奖,朋友将它推荐到《延河》,可编辑却把我的信息搞错了。

 

 父亲的颜色

(散文)

平原木(五河李磊) 

我总觉得咱家人的肤色与别人不同,尤其是我的父亲。他四十以后,便一天天地黑瘦下去,皮肤都成了泥土的颜色。我过三十岁,便开始按着父亲的样子长,便长成了父亲的样子。父亲说:“有你这一身颜色的,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我说:“我身上是父亲你的颜色。”父亲说:“不是你穿了我衣服那样,随便地穿了我的颜色,而是你继承了我的颜色,这种颜色你一辈子都褪不掉。”

我控制着自己的颜色,一天天地向父亲靠拢。父亲便仰头对天说:“有这么个儿子,便对祖宗无愧了。”母亲说这是夸我的好话,可我却觉得不是。我对母亲说:“父亲是看上了我这一身能犁地、打场、拉大车的硬肉了。他夸儿子好,只是在夸他儿子身上的肉好。”母亲说;“男人要是没有这一身肉,怎么能干农活呢?再说你父亲是这方圆十几里的劳动把式,如果你不会这些农活,谁还信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呢?”

和母亲话不投机,我便扛着木犁,赶着牛去犁地。我跟在壮实的牛屁股后头,像牛的影子;父亲跟在我壮实的屁股后头,像我的影子。父亲乐得烟都堵不住嘴,他一个劲儿地讲我壮得像头牛。我看着牛的样子,想着自己在父亲眼里的样子。我转过身对父亲说:“你现在有个牛一样能干活的儿子,而我现在却有一个会抽烟、咳嗽、发脾气的老子。”父亲说:“人老了就该有这样的儿子,儿子就该有这样的老子。”

父亲又点了一支旱烟,抽的一脸的窟窿都朝外冒白烟。白烟冒着、冒着突然停止了,父亲对太阳打了一个震天响的喷嚏。父亲将烟袋杆朝我嘴里一塞,说:“今天让你瞧瞧我的手艺。”父亲便扬起鞭,朝牛屁股上一抽。那牛皮纸一样的牛皮下便隆起了块块硬肉。父亲扶着犁子,犁开了那块土地。黑腻的泥土顺着雪白的犁头,波浪般地倒下去。父亲扭过头对我说:“老子我就凭这侍弄泥土手艺,吃了土地几十年。只要你学好它,泥土便不会薄待你。”说完父亲又一扬鞭,牛便拖着父亲跑;两个都跑得气喘嘘嘘,都跑得一脸、一身汗。

这年收高粱时,父亲说我脸黑红得像高粱穗;收山芋的时候,说我干红得像山芋皮。我说:“我脸上、身上、短裤里的颜色都变成了你的样子了。”父亲说:“你身上的颜色,就是咱们庄稼人的颜色,就是咱家祖传的颜色;你身上的颜色越重,我心里就越踏实。”我说:“咱们这些侍候泥土的人,只有这一身的颜色,干活才舒坦呀。”父亲松了一口气说:“我从此把土地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对它像对待你妈那样才行。”

我便像牛一样地一头扎进了父亲的土地里。父亲则蹲在地头守着我。我从地里出来后,父亲便替我拍打掉头发、眉毛及耳后根的土末。我觉得我就是父亲的牛。父亲的牛老了,便用我去犁地。父亲爱牛一样地爱儿子,又爱儿子一样地爱牛。我一边作父亲的儿子,一边作父亲的牛,接受了父亲对儿子与对牛的双重的爱,便承担着作儿子与作牛的双重责任。

一个秋天下来,父亲瘦得像他捧在手里的烟袋杆。到了哪里,便坐在了哪里;坐在了哪里,哪里便像多了一堆土。父亲越来越像一堆土了,不仅身上的颜色成了泥土的颜色,就连呼出的烟气也是灰糟糟的一团。父亲说:“我年轻的时候,以为身上的颜色可以像洗油污那样用臭胰子洗掉,没想到现在连肺腹都被染成了泥土的色了。”我说:“是现在的泥土坏了,烟叶烧出来都是黑灰色。”父亲说:“泥土还是好泥土,烟也还是好烟,只是自己的肺坏了。这么好的烟吸进去是白花花的,可吐出来就被染成了肺的颜色。”我说:“大概黑土产的烟就是这种色吧。”父亲说不怪泥土,是怪我老了。

可村里像我们这样干活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说父亲我们也出去挣钱吧?父亲黑着脸说:“不管他们,种好我们的地。只要有地就会有吃的,就会有你想要的。”我对母亲说:“我想要一个白白胖胖的媳妇。”母亲说:“不就一个媳妇吗?会有的。当年你父亲就是先有的土地,才有的我。你想如果你父亲没有地,他还能有我吗?”我便又一低头,弓腰拉着一车大粪去上庄稼地了。

到了冬天,父亲坐在粮食堆里说:“你黑得可以塞在灶里当煤饼烧。我说我真有那么黑吗?手指头在墙上的日历上一划,果真就留下了一道黑黑的指印。”我对母亲说:“我还是讨个黑色老婆吧,白的一碰就脏了。”父亲说,“还是黑色儿媳妇好,看着舒服,不扎眼。”我说:“那么就给你一个黑色孙子吧。”父亲大笑,脸上的肌肉朝不同的方向游动,动着、动着就停止了,从他的眼眶里滚下几颗硕大油黑的泪来。母亲说:“这是什么鬼风气,有了好地,有了比牛还粗实的汉子,竟讨不到一个媳妇来。”

我和村里的年轻人在一块,他们说我一身都是泥土的味儿、庄稼的味儿、牛粪的味儿,闻不惯,一闻就要打喷嚏。可父亲说:“我就爱闻这泥土的味儿、庄稼的味儿、牛粪的味儿,不闻便很不舒服,很不习惯。”我也是对少了这些气味的环境不习惯。父亲问我继承了这一身的颜色后不后悔。我说:“不后悔,我应该和你,和身后泥土的大背景保持色彩的一致。”

日子一年一年地过着,父亲慢慢地老了。这年秋末,父亲便把一件粗布棉衣早早地穿在了身上。父亲说穿这种衣服便如同披了一层泥土在身上。我去摸那衣服,果真摸到了一种类似于泥土的粗糙感。父亲说:“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只有把泥土披在身上才踏实。”父亲又说:“当我死后,你只要在泥土里刨一个坑,用被子那么厚的泥土将我盖住,便足够了。”我想,如到那时,父亲和泥土融合为一,父亲的颜色和泥土的颜色融合为一。我如想父亲,只要将身体伏在土地上,听那泥土深处的声音便如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只要看一眼泥土的颜色,便如看到了父亲的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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