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喜欢茨威格的作品——《人类群星闪耀时》，他把某些细小瞬间，描写得如此引人入胜，关乎着惊心动魄的时代巨变，甚至决定着一百年乃至数百年宏阔的历史走向。如：滑铁卢的一分钟；拜占庭的陷落。天穹的群星如此，地上的草民又何尝不是这样？或许只要几秒钟，你的人生轨迹就全变了。你们不信，反正我是笃信不疑的。
公元1977年的冬天真不冷。恢复中断了十年高考的消息，搅热了多少人，多少家庭。我已21岁，在这个本应大学毕业的年龄里，已在一所中学里实实在在地“误人子弟”近五年矣。十年蹉跎岁月，所幸既没沦为“流氓”，亦未成为完全意义上的“文氓”，大学梦一直做着的，没想到来得这么直截了当。环顾左右，颇有几分志在必得。自信源于我知道从哈尔滨坐一列火车到广州，要经过哪几个省区、哪几条铁路线；汉语里“的”“地”“得”的不同用法；“玄武门之变”是咋回事。数学是瓤了些，一元二次方程好歹能解出来。那时有570万人考，录取不足30万。“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上上下下都这么说着，我可不想陪太子读书呢！
作者1977年的准考证
安徽省的高考日子定在12月10日至11日。考前填报志愿，我考文科，第一志愿为复旦历史专业，情趣所在；然后是安徽大学，中文、政治理论……考点在屯溪第二中学，新安江对岸，有桥过去。我的考场在二楼某教室，记得朱诚先生亦在此，他考上安师大地理系，后在南京大学当教授，成为徽州登上南极大陆的第一人，以后上了徽州名人榜。他身材高大，坐第一排，显得很突出。我考位居末排角落，倒也隐蔽。纳闷的是：如此大考，咋安排俩成人坐在一张初中生的课桌呢？肘腕要打架的！我未来的老婆（此时不认识）也神闲气定端坐下面一楼某教室某座位，这位阀门厂精工车间的车工完全是一副瞎猫碰死老鼠的心态。
第一场考语文。一篇作文，两道题目选一：紧跟华主席，永唱《东方红》；从《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谈起，100分；另有一道附加题，古文翻译，内容是北宋时王小波李顺起义，20分。我大喜，这作文题，与事先猜压的相差无几，更何况不知读过几个版本的范文《唱（国际歌）想到》。于是，选了第一题，便不假思索的挥挥洒洒起来：在微风吹拂的清晨，我漫步在东方红广场上，眼望新安江水滚滚向东方……..韶山井冈山延安天安门，一路宏大叙事，激情四溢，不觉已写满一张纸。殊不知，同桌隔壁已悄悄将其移动至已方，迫不及待地做起了文抄公。我发觉，欲止又停，三位监考老师皆立其后，为何不制止呢？他们是同事，事先默契乎？当然，责任在我，三秒以内，我当义正辞严或大义凛然，一刹那的优柔，导致事态的不可控。当天考毕，我寻监考老师，委婉说考场之事，实不情愿。老师笑而不语。其实，当时就记录在案，词语之间，我似半推半就。
两天考试除数学外，一路顺风。一点忐忑即被满怀期待所淹没。1978年元旦之夜，我兴冲冲至W老师家，她是我中学语文老师，刚高考阅卷回来。W老师也兴致勃勃，把阅卷时所见所闻趣事娓娓道来。考生做不出，便做打油诗发泄：小子本无才，老子逼我来；白卷交上去，鸭蛋滚下来。末了，她又无不惋惜地说：有一考生考的分数很高，完全可上最名牌的大学，却涉及抄袭，语文卷作废了。我听罢，心陡然吊起，忙问其详。吴老师语焉大概，关键词却是真真切切：考号277的作文抄288的，288开始没有拒绝……瞬间我脑子一片空白，在下就是考生288呀！
我不知怎么离开回家的，1978年的初夜，无眠。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沮丧、难过、欲哭无泪，却没有任何的愤怒。内心的撕裂源于一种自作自受的愧疚，深切地感到这世界上最难觅的就是后悔药了。我徒劳无益地奔波于学校招生办监考老师之间，呈现出一种危险的亢奋状；遇见朋友熟人，一次次喋喋不休地谈事情经过，如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末了，一遍遍地收获了听者由衷或不由衷的“一声叹息”。最后一次去黄口村一监考老师家。雨雪交加的一个下午，江上无桥，得摆渡过去。我撑一柄破伞，一路打听寻到了这位老师家，只是哀求他作为当事人为我说句话。望着满身雨雪，双脚烂泥的我，他似乎是感动了，没有承诺什么，依旧是笑而不语，有点意味深长。想想也是，都铁板定钉了，能颠覆吗？
返程已是傍晚，雪下得愈发大起来了，周围的群山树林白茫茫地模糊起来。雪落江中静无声，冬天快过去了，春天就要到了，夏天还会远吗？我在渡船上突然豁然，复旦梦破灭了，那就做一个北大梦吧！这家伙想必疯了，你以为考北大是囊中探物，手到擒来的事情。
第二次进考场已是炎热的7月20日，全国统考。易地屯溪一中，三十人一考场，一人一桌。我之考场，29人皆是我初中的学生，真正的“师生同考”了。朋友为我捏了一把汗：万一名落孙山，这小子该不会去跳新安江吧？夏天山洪爆发，江里可是浊浪滔滔啊！我满嘴哈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内心倒也安稳：死猪不怕开水烫。
作者1978年的准考证
一月后放榜。我所在的学校考得出奇的好，两个班学生，不足百人，高分者迭出，据说是夺魁徽州。屯溪文科前三皆出于此。我居二，前为洪道德，去了人大，现为中国著名法学家；后为汤书昆，进了南开，当下著名学者，中科大人文学院院长。我的分数高出当年北大录取线十余分，历史几乎满分。最得意的是诸如官渡之战孟良崮战役居然答得滴水不漏。
北大梦终究未圆。当年高考官方文件言之凿凿：凡中小学公办教师，一律只允许报考师范院校。无奈，志愿表填满华师大北师大的文科专业了事。外婆在上海，自然华师在先。录取通知书寄送的那几天，学校颇喜气洋洋，三天内，北京天津上海三个直辖市高校的通知依次抵达。喜悦与遗憾交汇，我心态相当复杂。
寄达录取通知书的信封，当然的华师大还叫上海师大
当年与朋友有约，三十八年以后，将此段事迹写，该是花甲之年了。多么遥远，戏说而已。不经意，一挥间，岁月的脚步竟如此匆匆。每每高考季，总想起那五秒钟，一辈子的道路就决定于一刹那。倘若我在读秒间坚拒之，或许我与翁飞先生就是同学老乡了，当然，也许在复旦历史系77级的花名册里，有我无他或有他无我；也许我入安大，与吾省某高官同窗同室，如今在故乡黄山以退休小公务员之身，在安徽电视新闻里相晤……
当然，这五秒钟的意味深长还是在日常的生活里。三十多年里，我与几百位同事工作朝夕相处，有时会望着他们怔怔发呆：我完全可以认识同样多的完全不一样的人啊！四人掼蛋游戏，会突然想起我怎么会在这个城市这个地方与这位先生（女士）打对家呢？有时会没头没脑地对妻子说：如果那五秒钟是那样，会有这样一个家吗？此时，作为一个高高大大客观存在的儿子正旁若无人地走过。我又想：这个世界上，会有他吗？
当年的考生已做了祖父
作者介绍：许若齐，徽州休宁县下汶溪村人，教师，现居合肥。安徽写作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多年致力于弘扬徽州文化，利用业余时间笔耕不缀，共计发表60多万字的散文佳作，出版文集有：《夕阳山外山》《烟火徽州》《一钩新月天如水》《刀板香》《饮食安徽》等，是全国多家媒体的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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