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08 21:01 | 豆瓣：
听到中心校汪校长在民办教师转正大会上宣读自己的名字，老马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她盼这一天盼了多少年，不只有她知道，她老公知道，她生病的公公知道，她同事知道，就连她那上小学的侄子马国庆都知道，初中刚毕业没考上高中，只好学了缝纫的侄女都知道。她头发都盼白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老马怎能不感慨激动呢？
当天晚上，老同事们都嚷嚷着要老马请客，这其中多数是抢在她前面几年就转了正的，也有至今未转成的。老马本就是个爽快人，更何况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要拿到转正的钱还有些日子，但这客迟早是要请的，于是大大小小的校长、主任、办公室同事，就连传达室的张师傅都请了，挨挨挤挤二十多个人，一齐拥到了老马家，坐了满满两桌子。
老马的老公是个退伍军人，据说当年在北京曾是毛主席警卫连的，听得我们这些刚分配的小年轻直伸舌头，羡慕不已。他更是个豪爽性子，一杯一口，一仰头，酒就入喉了，一人独战两桌人，不一会就面红耳赤，说话含糊了。那些个校长老师上了桌毫不客气，用当地的说法，做老师的整天说个不停，嘴巴都说淡了，所以上桌特别能吃咸。两个校长被老马的老公和旁边几个心腹的奉承话说得飘飘然，加上酒精的作用，免不了又多夸了老马几句，说是工作认真，为人真诚等等，甚至说到了不是名额有限，早几年就该轮到她了，听得一旁的老马又高兴又难受。
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后几个闹酒的同事，老马也懒得打理杯盘残羹，任由她的侄女、侄女婿收拾。这俩人在老马家河对岸的路边开了一家店，她侄女做缝纫，侄女婿开家电维修，隔三差五的，老马只要忙了好菜，就会叫他们一起来吃，如果有时他们那有好吃的，也会直接叫她吃好了再回家。他们先帮着老马把他们姑父扶上床，因为老马大脑过于兴奋，一时半会睡不着，就给老马拿了张凳子，让她在床边坐着。
老马坐在那，想着刚才校长说的话，脑子里又把抢在自己前面转正的和为数不多至今还未转正的人进行了一番对照，这样的脑力劳动，她每年都做，每次都是将自己折磨一番。因为在她看来，那些抢在她前面的人，不是能逢迎拍马，就是有媚功，真正靠教学实绩转正的可以说寥寥无几。
事实上，也难怪老马这么想。那时的一个乡镇，至少有七八所村小，完小也就两所。所谓完小，是指该校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设班，而村小是指只有一到二年级或一到三年级。而这些完小或村小的校长，都抢在老马前面转正了。他们之所以能转正，多半是因为校长的头衔，哪怕那个学校所有的学生加起来，还没有老马在中心校教的一个班的学生多。而这些头衔的获得，靠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工作能力，与他们会拍中心校长的马屁有着很大的关系。自己虽说在中心校，工作一直兢兢业业，每年不管是哪种级别的考试，她教的班级学生成绩总名列前茅，每天晚上回家都备课到很晚。而那些校长教的班，没人能比得过她，甚至有一年一个村小的校长还考过全乡倒数第一，因为他特爱打麻将，业余时间几乎都用在这方面了。但这些并不妨碍他们转正或升迁。
侄女小敏、侄女婿小郭已将桌上的残羹剩汤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回头看老马还坐在那发呆，就开玩笑说：“姑，你是不是兴奋得睡不着了？早点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老马说：“小敏，你说，我到今天才觉得自己的工作得到了肯定，那么多年总算没有白干。”小敏说：“我之前不就一直劝你吗？老天爷有眼睛，不会让你这么认真工作的人转不了正的。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小丫头虽然才当了两年裁缝，嘴巴已练得一套一套的。老马歉意地笑笑说：“今天人太多了，坐不下，吃饭没让你们坐，现在倒让你们忙乎了半天，哪天姑单独请你们。”那老王在旁边呼噜打得似雷轰，小敏说了声：“没事，姑你早点歇着吧”就双双走了。
老马一时半会也睡不着，干脆搬张椅子坐到了院子里。虽说是初秋，可暑气并未退去。院子东边是一条贯穿全乡的南北走向的长河，岸边树影婆娑；西边是她家的三亩责任田，也是老马工作之余最大的牵挂。田里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稻谷都已长成熟，微微垂下了头，就连路边的豆子都已排成了整齐的一排，看上去让人心情愉快，一阵凉风吹来，田野的香气溢满了整个院子，平时令人心烦的蛙鸣也不再那么刺耳，那有规律的一高一低的叫声，反而让老马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长叹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思绪拉回到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是中秋节前的一个晚上，老马犹豫再三，终于瞒着她家老王，偷偷买了两瓶剑兰春酒和一条玉溪香烟，一共花去了三百多元，虽说不起眼，但却花了她近三个月的工资，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可心里却更沉，还不知道这礼能不能送出去，送出去了有没有用，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转正，早点将这损失补回来。要是让她家老王知道她花费了责任田近半年的收成去送礼，他那个工厂党员的烈性子还不知会怎样爆发呢？
边走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快到校长家的小院了。越来越近，老马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自己身为一名共产党员，竟也走这歪门邪道！如果让同事们知道了，该怎样看自己？可眼看当初一起做民办教师的人一个个都在她前面转正了，她心里很难受，可人前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工作还要比以前更努力，因为你下一年还要争取啊！只得将苦水咽下去，眼泪留给家里的枕头。还不能在老王面前哭，因为他不相信那些人是靠走后门才转正的，总是认为老马的工作没有人家出色，还要再努力。当初他就是一心服从党的安排，回了老家工作。如果按他当年的级别，应该最起码到县级或乡里任职，结果回到家乡，当了一名村支书，他当年的战友如今都比他风光多了。
老马之所以今天想来送礼，还是食堂的老张给提的醒。他虽说不是教师，但也是学校的元老，从部队退伍回来就在学校食堂烧饭，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伴了三四任校长了，连现任校长资历都没他老，所以，谁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老张”，尽管打饭时，也时常“抬头看人，低头打菜”。可他也是个直性子，有啥说啥。
一次闲聊时，他对老马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到今天还没转正吗？”
老马谦虚地说：“没人家能力强。”
老张从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能力强？李庄小学的李瘌子水平不见得比我高多少，他凭什么还抢在你前面转正？还不是马屁拍的好，礼送得多。他什么节不来中心校送礼，大到家电，小到茶叶。反正又不花自己的钱，假公济私，一举两得嘛。你啊，就是太老实了。”
经他这么一点拨，老马豁然开朗，原来那些校长就是这么转的正啊！凭良心讲，那些人里边也有真才实学、工作踏实认真的，像南宁小学的丁银龙，西河小学的钱涛，但多数真就像老张说的，工作很一般，但荣誉一大堆，转正评定时自然占了很大的优势。
老马这个年纪比较尴尬：说老吧，也才四十多一点，领导会觉得你还可以等；说年轻吧，比不上幼儿园那些小媳妇，刚三十出头，更不要提那些刚分配下来的师范生，二十岁，花一样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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