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花，大花

2015-11-25 21:02 | 豆瓣：少女哪啥

四月初八日那个晴朗的早晨，我爸给自己用白水煮了几个鸡蛋，挠挠日渐稀疏的头发思索了一会儿，又给自己煮了一锅胜利挂面。那天是我爸的生日。

不讳地说，我爸并不算是长相惊为天人那种锥子脸大帅哥，但在我的心目中他却帅得一塌糊涂，不可救药。从小学时候起，在我看来，我爸就是这个星球上最帅的人，没有之一。对我来说，我爸就是百分之百帅哥的评定标准。对此，我妈一直持不屑态度，并总是对我们冷嘲热讽。但这种讥讽并不阻碍我确定我爸的帅。

或许你也有你的理想男孩。例如喜欢高大威猛的男孩，试图从他的臂弯获得加倍的安全感。喜欢帅气无敌的男孩，被他的无可挑剔的皮囊一下击中红心。或者莫名其妙地迷恋上街角书店里那家脾气超级温和说话节奏总是慢半拍的男孩。我当然也有自己的偏爱。在图书馆里看书的时候就曾盯着邻桌一个男孩的眉毛发呆，那太像歌曲里面唱到的样子了，就像一只骄傲的飞鸟。更重要的是，跟我爸的眉毛一模一样。

冷静地说，我爸的帅是那种木讷的无公害的居家男人的帅。我爸的眼睛很大，而且是令人羡慕的多重双眼皮。睫毛原本长长的，如同小扇子，后来某次不小心被火燎到，变成短短的一小截，但也十分可爱。我爸的鼻子是马龙·白兰度那种古典型的鼻子，造型高挺而别致，像一座小山峰般立在脸上。人中深陷，形成一道完美的沟壑。嘴唇则是不薄也不厚，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样一张轮廓合理，起伏有序的脸，简直是一幅立体的风景。也许是我的那些叔叔大爷都长相平庸，到我爸这里突然出现基因突变，不然就是隔壁老王趁我爷爷不在家时来做客了。总之，这些属于我们家族的未解之谜。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我想说的是，与我爸的长相一样为人称道的其实是他的个性。我爸是一个性格极温柔的人，而他的温柔并不是贬义词的娘，而是男子汉的那种充满了男性荷尔蒙的包含了宽容与温存的柔和。我爸的温柔是那种谦谦君子的书生意气。虽然，他只是个农民。但是生活并没能阻碍他骨子里那种百分之百的温柔恣意生长。他读书看报，看的是苏童的《妻妾成群》，张北海的《侠隐》。看电视只看世界地理频道和纪录片频道。他基本宅在家里看书，看电视，浇花，擦地。其他时间，就用于护理他的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在意的东西，比如有的人特别在意自己的手，会根据季节更替而给自己的纤纤玉指进行各种保养护理，涂抹上一层又一层香气袭人的护手霜。比如有的人则特别在意自己的头发，不仅洗护得当，而且还会染上各种新奇的颜色，烫出各种卷曲的造型。我爸也有特别在意的东西，那就是他那张老脸。

他的在意是十分明确的，不遮掩的，尽管他并不是个姑娘，他却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位女同学都更注重保养他的那张在我看来帅到无可匹敌的老脸。对于各种美容产品他比我们家所有女性加一起还懂得多的多，堪称护肤小能手。比如他每天早上无论多匆忙都会比我多用二十多分钟来清洗他的脸。在清洁护理之后，还会手法地道地均匀地涂抹上一重厚厚的男式护肤霜。有时还会趁我妈不注意而使用她的精华素或是价值不菲的提拉紧致除皱霜。每隔那么一段时间还会主动要求我妈给他贴面膜进行美白。我妈比较不靠谱，会使用便宜的美颜泥糊弄我爸。我有一次深夜归家，看见沙发上躺着一个满脸糊着海藻泥的绿巨人，差点吓尿。可想而知，我爸对脸的过分关照已经超出人类能够想象的科学范畴了。

但是，我们都知道著名的墨菲定理。简单说来就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我爸越是在意他那张老脸，他那张老脸越是不安全。

我爸的第一次破相时，我妈还只是个包着尿布满地爬的娃娃，我还在平行宇宙某个不知名的空间飞呢。所以并未能够亲眼得见悲剧盛况。但是听我那位年轻时从事农村妇女工作的奶奶绘声绘色地描述过不下十遍，以致于几乎完全掌握了事件的全部细节。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年幼的我爸和家中几个兄弟一起放鞭炮玩。因为我爸是一个比较聪明又比较调皮的重要角色，所以自己给自己加戏，自作主张地增加了放炮难度，玩的是放鞭炮2.0版本。将一个铁皮盆子倒扣在炮仗上，具体爆破工作原理是为了制造声势更浩大的爆破声响。但不幸的是这一年我爸点着的是一个跟他一样个性的温柔的慢捻的鞭炮。他原本点着炮捻就灵巧地躲开了，可是炮并没有按计划发出声响。于是他壮着胆子前去查看。英国有句俗语叫做：好奇害死猫。移植到中国东北，效果非凡。我爸掀开铁皮盆的一瞬间，爆破成功了。我爸被炮仗炸成了一个满脸花点的小麻子，更像隔壁老王了。这些小麻子我爸用了将近二十年才逐渐平复。所以，我妈由于年少无知很傻很天真被我爸年轻时的美貌成功迷惑了。后来，我华丽地登上历史舞台了。

我爸第二次破相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他被我姥爷培养成立社会主义白酒建设事业接班人。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喝高了，左脚绊了右脚，一顿华丽的舞步之后，摔倒在楼梯上。那是一条高达二十好几级台阶的旧楼楼梯，设计不太符合人体工程学原理。我爸倒地的一瞬间，不知道吹了什么邪风，脸先着地了。细皮嫩肉戗到粗糙的水泥地面上，直接见肉流血了。我们把这一历史事件成为：喝多卡脸事件。这可令我奶奶好生心疼，因为就这一个长相不错的儿子却频频遭遇破相，确实是件令人难为情以致于不敢细想的事儿。实际上，只是脸蛋上的皮蹭坏了一块，没出一个星期就结痂自行脱落了。也许是因并么有伤到肉或真皮层的缘故，所以甚至都没有留下什么疤痕。但是，无疑的是我爸对那张老脸更加贵如珍宝了。

我爸第三次破相就在前几天，我都不好意思写下去了，实在是太难为情了。他被油锅烫了。怎么烫的呢？动作技术难度我给10分。用我姥爷的话说：我这个瘸子（脑血栓后遗症）做了十来年饭都没烫着，你是怎么烫着的？我爸也颇为难为情地低着头，喝了口白酒，轻声细语地讲述了一遍至今回忆起来还令他后怕的事儿。

那天晚上只有我和爸在家，事情就这样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地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爸问：晚上吃什么？

我说：炖荷包蛋吧！

爸说：我不会炖啊。

我说：那你煎好了，我炖。

爸说：行！

我说：四个鸡蛋一起煎吧，块一点。

爸说：一个一个煎形状比较好看。（完美主义者犯病了么。）

我个性比较急躁，于是说：好！你慢慢煎吧，煎好了，喊我。

我看着爸把炒瓢放到煤气灶上，打开煤气，倒上色拉油，我就回卧室看小黄片呃不，是看B站的小电影去了。过了大约两分钟，隔着两堵墙，我听到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噪声，像是锅铲同时从高处坠落在地方发出的碰撞声。我的第一反应是煤气爆炸了。于是，我抱着头躬着身体作防卫状，等了足足三秒钟。但是，并没有等到电影里常常出现的那种冲击波。也没有等到墙壁被震塌掩埋在我身上。我淡定地按了暂停键。踱步到厨房，为眼前出现的画面发出了一个大写的( ⊙ o ⊙ )啊！。炒瓢躺在地上。铲子躺在地上。一枚煎好的鸡蛋平躺在灶台上方的青花瓷盘里。厨房里好像刚刚经历了一次小规模恐怖袭击。而我爸已经逃到洗手间去了，正在用水大量冲洗脸部。这是什么鬼啊？

我淡定地听着哗哗的水声，把炒瓢重新放回到它应该待的地方，开火，倒油，煎剩下的三枚可怜的饱受惊吓的鸡蛋。然后，切了一抹姜丝，爆出香味，把煎好的鸡蛋重新倒回炒瓢内，加水，加糖，加酱油等调味料，炖上。

问我爸：发生了什么？

我爸说：快给我找烫伤膏！

我走到洗手间，从洗手池上方的小角落里取出烫伤膏递给我爸。继续问：你干啥了？

我爸一脸囧相地回答：我往出盛鸡蛋，炒瓢歪了，我看它要倒，我就伸手去扶。

我打断了他，插了句话：徒手扶锅？心里还想了一句没敢说出来：少侠，功夫不错啊！

我爸没搭理我继续说：没扶住，锅就掉地上了，一墩地，油就飞起来了，我一闪身，就烫我这半边脸了。

我忍了又忍，没忍住：就这么烫的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我无法停止的笑声里，我爸像平时涂抹护肤品那样专业地涂抹了烫伤膏。顶着油光锃亮的脸出现在客厅，忿忿地说：这点鸡蛋吃的！可真是吓死我了！

已经过去快一周了，我爸脸上的大花点已经渐渐结痂脱落了，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浅浅的痕迹，像花。并不妨碍我觉得他帅。他永远是这个星球上最帅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没有之一。（最后这句千万不能让我妈知道。）

只是，我现在一看到那几个花朵样的点点就会忍不住笑一会，笑够了喊他：大花！大花！哈哈哈哈哈哈！

我爸也不恼，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念叨着：可吓死我了。可吓死我了。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