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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第三人称的读书自述

2016-01-08 04:00 | 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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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在访谈中曾经对歌德的自传表示惊异,他说:“如果有人要我写一部有关我最初二十六年的自传,我不认为我可以拉长到六十页。而歌德他竟然写满了整整八百页。”某种程度上他的心态和奥登相似,对自己过往岁月的兴趣,远远比不上对此时此刻和接下来二十四小时的兴趣。

但以读书为名义的回顾又稍有不同,那些沉积在书本里的时间似乎都不成其为岁月,它们无关乎这具肉身乏善可陈的经历,甚至影响和束缚了他在尘世中的冒险,但正是这些被书籍吞噬的时间参与塑造了他,又不像恋情和履历一般可以列举,谈论它们就好像捕风,这风又不停地将他吹向未来,吹向在他的世界尽头所伫立等侯的那一本书。

人们并不能凭这些企图谈论书的文字来认识那些书,但是否能够就此认识他呢,这位言说者其实也并没有蒙田般的自信。充其量,他所能够呈现的,只是某种似是而非的相遇,在书与人之间,在过去的岁月和即将到来的日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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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女儿今年五岁。从她一岁的时候开始,他就给她读书,每天睡前,当然是图画书,这个时代有无数的图画书。她最初能听得懂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接触书本了,是他母亲告诉他的,他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没有电脑,没有网络,连电视也没有,那些印刷在粗糙纸张上的识字卡片和儿童画报,是他了解外在世界的方式,当然,也是他母亲和他一起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至于读什么,他从自己和给女儿读书的经验上来揣测,大概在最初的时刻是不太重要的,重要的是由此养成了一种习惯,觉得书籍是可以亲近之物,在寂寞的时候。

比如,无论他给女儿读多少鼎鼎有名的绘本,她最终在五岁这个年纪上毫不犹豫最喜欢的,是一本盗版的芭比公主故事书,虽然那绘画和文字都拙劣,且充满了浓浓的廉价言情小说味道。她喜欢芭比,因为她们好看,是更成熟和更美丽的女孩子,仅此而已。她会忘掉它们的内容的,就像他如今也完全记不得四五岁时看过的任何读物。有一个午后,她要求他像她一样,也挑一本最喜欢的书,然后各自看。于是他顺手在书架上取了一本许久没有打开过的《庄子发微》,她当然拿的是芭比书,并且问了问他手上这本书的书名,然后他们就坐在房间里各自看书,有时他会取出手机看看微信,而她就会立刻提醒他,不要玩手机,快看你的《庄子发微》,说完,继续很严肃地,或者装作很严肃地,低头读她的芭比历险记。

在庄子和芭比之间隔了多远的距离呢,他不知道。在某一刻,他们只是同样都有力量让人低下头去,让空间变得沉静安宁。或许正是想象力慢慢变得不好的大人,才越来越挑剔手上的书籍,就像想象力不好的成年人才满世界旅行一样,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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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从记事起,他就被视为一个爱读书的孩子,但几十年后,他完全记不起青少年阶段曾经看过的任何书的内容,也无法说明到底是什么书对自己产生了影响。他很羡慕那种被一本本确定无疑的好书影响和指引的人生,像拥有清晰可辨路标的国道,但他不是这样。充其量,他能够记得每次父母去县城回来都会给他从新华书店买些书回来,它们有些是成套的诸如《东周列国志》这样的小人书,有些就是粗浅的儿童故事;有一本月刊叫做《儿童时代》,32开的白色封面,没有什么图,很纯粹的文字故事,父母给他订了好久;或者,他能想起来的,是一幅幅低头读书的画面,在奶奶家老祖屋的天井里,在爸妈厂区平房卧室临窗的方桌前,在自己小房间的床上,在街边租书摊的板凳上,在下午公园的长椅上……而这些地理学意义上的存在如今也早已物是人非,和他少年时候读过的那些良莠不齐的书籍一样,混作一团类似于燃料用尽之后的火箭推进器一般的残骸,在他身后脱落,离他越来越远,剩下他依旧在向着某个不知名的宇宙深处迈进。

直到大学时代,他依旧是一个带着深度近视眼镜胡乱读书的人。萨特讲过一个读书的悲惨故事,一个人试图按照图书馆书目首字母顺序从A读到Z……他想,这未必是不可能实现的,它最终只取决于身处的是何等规模的图书馆,比如他就读的那个工科大学图书馆乏善可陈的文史哲图书陈列架,以及后来毕业到电厂工作后在宿舍区的那个只有两排书架的小图书馆。有时候,他想,匮乏导致的盲目和丰盛导致的盲目是相似的,或许前者比后者对人的损害还要轻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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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尝试碰触到一点点读书的门径,是去复旦读研之后。他的导师许道明先生是治现代文学批评的专家,注重史料和理论,一入门就扔给他一本《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论集》,教他由此着手爬梳新文学的脉络。十余年后,有一位年轻的经受过系统学院训练的小说家对他讲,没有见过比他更爱看文论书的人。他有些讶然,随即就想起了那些在复旦文科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翻检西方和民国文论著作的日子。在复旦三年,他的变化,大概就是从一个从外部窥探文学的文学青年,慢慢转变成一个从内部理解文学的略有挑剔的半专业读者。而所谓的从内部理解文学,主要的途径,就是尝试借助另一些“魔眼”来理解文学,这种借助的过程,也就是拓展自身眼光的过程,因为从严格意义上,一个人只能读到他有能力看见的东西。哈罗德·布鲁姆有一本书叫做《如何读,为什么读》(How to Read and Why),特里·伊格尔顿对之颇不满意,针锋相对地写了一本《文学阅读指南》(How to Read Literature),抛开具体的美学冲突,how to read,的确是摆在每一个年轻读者面前的首要问题。他觉得,很多时候人们看似在读书,其实不过是被那些书读过一遍罢了,这种情况下,读好书和读坏书是没有差别的,可能后者还更不易增添读书人莫须有的骄横。

他所说的文论书,并非诸如《中国文学批评通史》、《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或《西方文论选》这样的旨在用于教学和应付考试的概论或选编,而是具体的一本本原典。早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过一套《20世纪欧美文论丛书》,著译俱佳,却经常作为出版社库存积压书出没在复旦周围的打折书店里,他陆陆续续买了不少,大概诸如艾略特瓦莱里弗莱巴赫金等人的文论,都是那时候开始接触的。而雷纳·韦勒克的八卷本《近代文学批评史》,那时候也正在由杨岂深、杨自伍父子一本本地翻译着,刚翻译出版到第五卷,而前几卷也都成了打折书店里被他和同伴觊觎的珍宝。至于他导师推崇的艾布拉姆斯镜与灯》和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他也都一本本找来看过。他从这些杰出的文论著作中接触到一种智性与修辞的双重愉悦,一种堪与这些著作所谈论的伟大文学作品相媲美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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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学院里听课,读书,写投给核心期刊的学术论文,可是文学乃至文学批评的特殊之处却在于,它们本身未必是严格的学问,虽然时常可以成为一切学问的作用之地,聚散之地。前两年他和一位非常投契的同龄诗人聊天,对方意外地提到巴赫金,并将这位俄国文论家的六卷本文集视为近十年来对其影响最大的著作之一。他听了颇有会心。他觉得文学批评的有趣之处仅仅在于,那是密度更大的文学,就像诸多现代文学作品本身也是更为宽泛的文学批评一样。现代学术机制的确损害了文论的声誉,使之在很多普通读者眼中成为某种或望而生畏或令人憎厌或功利可用之物,然而,对于文学的深思和评判,本是远远早于现代学术机制就已然存在的事情,它存在于一个由亚里士多德奠定的词语当中,那就是“诗学”。

但亚里士多德本身是哲人,而非文学教授,这是一个基本认知。在亚里士多德与埃米尔·施塔格尔之间的鸿沟,并不比横陈在后者与孜孜于论文生产的学院众生之间的鸿沟要小,这是一个严酷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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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写完硕士毕业论文卷铺盖离开复旦北区宿舍之后,他有好几年再度陷入一种茫然无所凭依的读书状态。那几年他辗转于出版社、民营图书公司、杂志社之间,做的都是相似的工作——文字编辑。读书,重新成为一种似乎可有可无的业余爱好,和写作一样。作为一种练习,他有时也会给报纸写一些书评、影评或时评,这些写作需要他去读一些书,但毕竟都还是散乱无旨归的。年逾三十,他对自己的未来毫无把握,无论是生活、职业的未来,还是作为一个阅读者或写作者的未来。

他试图振作一下,所以发心重新阅读古典诗,并重新在每周五下午去听张文江老师设在家里的课。那些讲课几乎都是针对一些最为卓越的古典文本的细读,后来张老师以这些讲课录音为基础出版了《古典学术讲要》一书,他逢人就会推荐,而他正是从这本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从作为这本书前身的那些讲课现场中,理解到何谓有意义的学术,也理解到一种更切身的读书方式。

他从张老师这里懂得,每一种学问都有其自身的谱系,而理解一种学问,其最初和最终,都是理解这种学问的谱系。诸如张之洞书目答问》和《汉书·艺文志》一类图书的重要性也在于此。但今日之学问又不同于晚清之学问,而先秦和古希腊之学又不同于今日之学。最好的学问都和人有关,理解不同时代的这些最好的学问也就是理解不同时代那些最优秀者的生命状态,而这些生命状态,可以反哺于我们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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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尝试有计划地写作,写那些他所喜爱的古典诗人。或者说,通过写,去重新阅读和理解那些古典诗人。他意识到,最积极有成效的阅读,来自于写作。他后来时常会引用物理学家惠勒的话,“要了解一个新的领域,就去写一本关于那个领域的书”。是的,他对于曹植阮籍陶渊明乃至诗经、楚辞的了解,完全来自于他试图要就他们写点什么的欲望,这欲望抑或可以称之为爱欲,在柏拉图的意义上。而写作也只是为了被爱,为了取悦那些影子般不可企及的无生命者。

慢慢地,他再度很难说清楚自己最近在读什么,只能讲一讲最近在写什么。因为写,很多散乱的阅读被重新汇集,很多根本不会被偶遇的书被有意识地搜罗,有时他想,之所以像强迫症一样地读那么些古籍乃至各种历代注疏,也许只是为了知道自己有多少东西是可以不需要写的。

也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因为工作关系,他又偶然地重新开始了当代文学批评的写作。也因此,那些被他搁置日久的西方文论,又再度进入他的阅读视域。但他如今更感兴趣的,似乎不再是某个可以拿来即用的学术观点或理论架构,而是那些堪作典范的文论文章中的行文节奏与气息,是文章背后的那另一个写作者。同时,因为工作原因,他也必须要关心和阅读同时代人的作品,而这种阅读同样也是颇为有益的,能够帮助他判定自己的坐标。事实上,每个写作者都生活在一群写作者当中,他需要认清的是,他意欲与何人为伍,又正在与何人为伍,而他需要警惕和拒绝的,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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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他的文章慢慢结集出版,他开始成为某本书的作者,也开始拥有一些陌生的读者。他前阵子搬家,在淘宝店里买的统一规格的小装书箱,大概装了有八十箱。他父亲帮他装书,专门用一个本子为他手录了一份图书清单,记下每一箱书的书目,他父亲的字很好看,他想,有这本父亲手写的书目,这些书有一天都散掉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读书是一个做加法的过程,从一本书漫游至另一本书,每读一本书都是了解自己还有多少本书没有读的过程;而写作却是减法,是赶在时间残酷的淘洗之前的自我淘洗。有时,当他厌倦于应付目前一个接一个的写作计划,厌倦于表达与言说,他会觉得,像儿时那样躺在床上任由自己心意去读一本书是多么幸福的事,仿佛必须经受某种崭新而严厉的淬炼,一个人才有可能穿越虫洞,回到无忧愁的童年。 2015.8

(原刊《名作欣赏》20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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