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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文:老王的故事

2016-01-20 20:00 | 豆瓣: 

老王说,富人养犬,穷人养狗。小区里到处都是狗。

犬讲品种,狗只讲一条命,狗命一条,有时什么也讲究不了。遛狗的人相互碰到了,从不询问种,上来只说,你家狗叫个啥呀。

名字也是不讲究的,毛黄的,就叫黄毛,皮黑的,都叫小黑。也有些即使留个心眼取了名的,就像多叫斌斌和欣欣的小孩一样,动不动就撞上了。所以小区里有两个嘟嘟,两个旺财,两个阿郎,叫贝贝的最多,数过来竟有四个。余下几只面熟的野狗,统统唤作噜噜狗。

这么多狗,老王全都能认清楚,像小学班主任一开学就能把教室里每张脸都认全一样。班主任不单记脸,还要熟知各位的脾性。路上走来一只狗,叫什么名,几岁,住哪里,是公是母,喜欢谁家的狗,老王都有数,他说社区干部管人,他管狗。老王和狗打照面的时候,那口气就像对人一样。

贝贝,吃了吗!

阿郎,出来白相啊。

来福,天冷,回去回去!

见到面生的狗,老王就主动凑上去,哎,你好呀,你叫什么呀。老王的喉咙总是响得惊人。

有时主人会在后面说,我们叫啥啥啥。也有人冷着脸不回答,当老王是傻子。

妈妈也说老王傻。人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老王端着饭碗一出去喂狗,就不晓得要回来了。

老王说,你懂啥,狗看得起你,才跟你玩,吃你的饭。

那一只总是来不及洗的碗,就变成了固定的食盆。有时老王带着它出去找狗,有时狗会自己找来我家楼下。

小区里的狗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老王说他小时候也是这样,东家一口,西家一口,不知不觉就长成大人了。吃百家饭的小孩通人情,好养活。狗也是,他说狗是最通人情的。

在家的时候,听到外面有狗叫,老王都知道是谁在叫。

老王说,你听,这个喉咙是黑豹。

黑豹平时很善,一碰到生人就要叫了。

有时夜深了,外面两只狗吵得凶。老王在卫生间里洗漱,或者已经躺下睡了,又自说自话,哎呀,大黑狗又和卡卡打起来了。随后象征性地把脸转向窗口,卡卡不准吵!

好像外面的狗能听到似的。

碰上下雨天,妈妈不准出门,老王就搬一只矮脚凳,爬出阳台。坐在防盗窗上,伸出头能看到很远。他看怪脚刀家的两只狗打架,把吃落的瓜子壳、话梅核扔过去,像一个热情呼喊的竞技比赛观众,刀脚怪,打回来!打回来!伊打你一下,你还伊十下!

小时候老王也是这么教导我的。那时我们也像这样坐在防盗窗上,等妈妈的脚踏车骑过敏芳的小店,接着进入我们眼门底的小路。老王说,你看妈妈样子好吗,背脊挺吗。

等到老王不想看了,他又变成裁判,一脸严肃地说,好了,讲平!握手!还是好朋友。

两只狗还在打,老王自顾自拍拍身上的瓜子灰,窗门啪得一声合上。回屋看电视去了。

老王说,打狗看主人,其实是看狗打主人。小官的黑狗凶煞,春光的狗和气。三麻子跑江湖,他的狗一样会看世面,沉得住气。杂货店的狗像敏芳,心宽体胖,处处好管闲事。

除了性子,看得出的还有处境。人苦的,狗也寒酸。人神气的,狗也体面。老王说最好的狗睡床上,次一点的睡地板,再次一点的关车库里,顶次的,车库外面随便放个啤酒筐,就算搭个窝了。到天冷,套上苹果纸版箱,垫几层破布。天热,除了一个饮水盆,什么都不要。

体面的狗冬天要买新衣服,车库里的就拿旧棉毛衫改了穿,那颜色和花纹看上去同拖把头上的布条类似。要美容,就随便扎一个冲天辫。要洗澡,端个小脸盆在自家门底洗,或者去河边,游一圈再回来。人人都有自己的办法,钱少的人最多。

老王眼里,猫是离人的,狗不一样,狗亲人。要是没有狗,小区也不像小区了。所以不论是睡床的还是睡车库的,老王都给他们按个姓。老关的狗叫冬冬,老王非要叫它关冬冬,乐乐的爸爸姓侯,老王就叫它侯乐乐。老王讲,对待新认识的狗要有礼貌,叫全名,等到熟络了,再一口一个冬冬,一口一个乐乐。

有时候却很没礼貌。看到怪脚刀家的狗,就喊它怪脚刀,大不同养的狗直呼大不同,小店老板娘的狗叫贝贝,老王只喊它敏芳。走出家门,老远就喊,敏芳,过来!敏芳的狗就冲过去叫两声,然后和老王一起走到小店门口,人吊酱油,狗就趴在窗口看,那香气多闻一口是一口。

老王使劲按它的头:下去!馋胚!

我和老王饭后散步的时候,最喜欢商量我们家的狗叫什么名字。为了起一个和别人不重的名字,我们绞尽脑汁。

洋袜?

老王喊,来!洋袜过来!好像身边真的围着一只小狗似的。

我说,不行不行,连着姓叫就不好了。

小笼包?

测验一个名字灵不灵光,最好的办法就是喊几声,看叫得响不响。

皮蛋?

皮蛋来!皮蛋!老王又试。

老王一边喊一边自我否决,叫个皮蛋还不如叫老K,干脆做大一点。

每天走,每天想,就这么一个个叫过去,后来老王决定了,叫脚套。

老王说,人家喊我加涛,加涛,我的狗就叫脚套,脚套,这样很合拍。一听就晓得是谁养的狗,也符合小区的习俗。

尽管受到妈妈的嘲笑,我们还是坚持通过了这个名字。

散步的时候,我和老王总是假装喊起来,脚套来,脚套走。

可我们从没养过一只脚套。

妈妈不喜欢狗,她说,你们要养狗么,你们自己搬出去住。妈妈爱干净,家里没养过小动物,除了金金鱼。

后来妈妈松口了,妈妈说,你们不如养在车库外面,让它也看个家。

不久小官捉了一只小黄狗送过来,老王把它锁在楼梯底下,当天就被楼上老阿姨敲门投诉了。

阿姨说,小王啊,阿姨见狗怕的,拿开好吗。

阿姨一头烫发,欢喜露小腿,穿时髦衣裳。阿姨的电瓶车一开进来,小黄狗就乱叫。

何况小黄狗和附近车库里的那些面孔一样,是个没有健康证明的黑户口。老王一声不响,隔手转送给了后门平房里独居的瘸脚老头。

老头唤小黄狗叫黄毛,于是小区里又多了一个黄毛。从小黄毛长成大黄毛,无数个白天,老头在活动室打牌,黄毛就栓在外面的长椅上,和徐爷爷们并排坐在一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黄毛是来福呢。老头到晚饭边停歇,出门牵黄毛回家去。天气好的下午,老王也会去看看它。

老王喊,黄毛,黄毛。

黄毛就蹦跶几下,逃不出一根皮带。

老王带着它在小区里兜几圈,过把瘾,再栓回去。

有一天大黄毛穿马路的时候碰上一辆下班的汽车。小区里忽然又少了一个黄毛。

老头不响。仍是朝九晚五地去活动室上岗下岗。

老王说,那也没办法。狗命一条,你能讲究什么。

就像在冬天,好多只皮毛锃亮的狗被人套住了吃掉,搞文明建设的时候,到处有黑户口被城管抓去关公安局。小区里的人从不贴悬赏告示去找,也不愿花几千块给狗上牌照、打疫苗。有了就养着,没了,就算了,谁也不会为一只狗伤心。

人们对自己的命,也是不伤心的。生了病,就这么度几日吧,不想费钱。活动室外面少一个黄毛,就像活动室里突然少掉几个老头一样。

老王说有些事体,今天睡下去,明天谁知道呢。

长椅上少了黄毛,后来又少了徐爷爷,谁响呢。空的位置,总有人来接着坐。

黑豹的事情也没人响。

那天下午有人说黑豹去河边看老头钓鱼了,有人说他去马路对面找小母狗了。到晚,喂食的人不见他,把剩菜倒进碗里就走了。黑豹的车库就这么空空地敞开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饭碗干住了,老王说,黑豹不会回来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喂食的人再过来,黑豹是叫人捉去了吧。说完就带着饭碗走去另一处了,小区里从不缺一些饥饿的小狗。

黑豹脚杆很长,浑身乌黑发亮,眼睛下面有两块小黄点。是个小男孩。黑豹不叫小黑,叫黑豹,听起来很酷,叫起来很响亮。老王说黑豹的品种很厉害的,他有六个脚趾头,多出一个小小的钩子躲在脚垫边上,就是他厉害的地方。

黑豹最厉害的是人来疯。

黑豹在草里玩,在墙根玩,在太阳底下睡觉,和路上的小狗打架,一听到有人喊黑豹两个字,不管认不认识,就要立刻冲过去抓人家的腿。黑豹最喜欢吃老王的裤脚管,他扯着那只宽松的灯芯绒裤脚管左一绕右一绕,像小时候脚边玩着的一只拖链子的球。老王越是低头骂,黑豹,跑开!黑豹越是兴奋,他听得出这是高兴的骂,一路吃一路跟上楼,乘不注意就从门缝里溜进来,摇着一条细尾巴从客厅晃到厨房,房间里兜转一圈还不肯走,最后被妈妈大叫着赶出去。

老王说,这种狗叫做轻头狗,轻头轻脑的,见的世面很少,一发昏就不知分寸了。大概就是这样,黑豹才容易被捉狗的人骗去。也是这样,黑豹还在的时候,人人都爱他。

黑豹姓刘,最早是隔壁人家养来给小孩玩的。大人太忙,又怕咬,就关在底楼车库里,早上放了,到晚关回去,只准在附近活动。黑豹每天都有自己的路线,他喜欢去河边看钓鱼,也常常在白场上看人打篮球,他在每一棵树下面撒尿,熟悉各处墙角的机关和分岔。

和很多狗一样,黑豹的爱好是追电瓶车,但他的追不是追,是送别。隔壁人家带小孩上学,邻居上班去,一见认识的面孔从车库里缓缓移出来,黑豹就钻出草堆一路送过去,送到将近小区门口,再折回来。老王说狗比人识相,不敢出自己的地盘。他们的地盘,就是靠在每个撒尿的地点留下的印记连成的。

我说,你要向黑豹学习,身体不好,不能乱走。

老王说,黑豹不走,我也不走。

可黑豹还是一声不吭走丢了。

小区里这么多狗,老王最喜欢黑豹。他说,你看黑豹的眼睛,一点也不凶,很善的。可我想,他喜欢黑豹只是因为黑豹最买他的帐。有些狗会看眼色,很势力的。黑豹不是,他不挑食,不发脾气,随叫随到。呆久了,黑豹会跳舞,会握手,会在我家烧饭的傍晚跑来楼下叫。散步的时候,黑豹就跟在旁边,我们走路,他走草丛。你喊一声,黑豹,他就跟紧一点。你不喊,他就这么远远地跟着。

老王说,放养鸡最好吃,放养的狗最懂事。

路上的人看到了就说,加涛,你家狗啊!

哎!叫黑豹!老王再也不提脚套的事了。

隔壁大人一出差去,就把狗托付给老王。实际上黑豹的三餐饮食都是老王管的,现在连早晚起居也一并管上了,是件天大的事。

那几日老王起得特别早,按他的说法,要过回夏令时了。天蒙蒙亮,扒开被子就迷迷糊糊地喊,黑豹啊,黑豹。匆匆洗漱完,老王就下楼去看黑豹了。

很多人还在睡,老王不敢大声喊,他悄悄走到车库,黑豹早就醒了。

嘘,黑豹不好叫,放你出去松一圈。

一解链子,黑豹就冲出去了,老王掐着喉咙喊,黑豹不要跑远!

然后回去泡茶吃早饭,吃好药,老王带着茶杯出来和黑豹会合了。有黑豹的日子,老王的上午总是特别长,吃饭也特别快。

老王不爱吃河鲜了,天天都要开大荤。老王吃得很快很快,一吃完就冲出去。他在楼梯上咳一声,黑豹就摇着尾巴过来了。

老王说,我撑死了。却又折回来吃几口肉,预备把骨头带出去。

他怕黑豹等不及,吃得更快了,嘴里含着一口说,黑豹黑豹,我马上来啦。

他的胃是长给黑豹的,他的胃口每天都合着黑豹的胃口。

黑豹很善,也有小男孩的戾气。一看到陌生人,黑豹就叫个不停。老王说,你听,黑豹现在有个小大人的喉咙了,好像在说隔壁小男孩进入变声期了一样。

黑豹的脚杆越来越长,脸是一张狼狗的脸,叫声凶猛。有人见他怕,隔壁人家中午就把他锁起来。锁起来的黑豹又变回了小男孩,趴在地上,眼神很委屈,一看到老王走过去,他急切地站起来,不是要吃,是要出去玩。

老王说,黑豹乖,不好出去噢,皮毛这么亮,出去要叫人捉走的。

黑豹就又泄了气瘫软在地上。

后来再听,黑豹的喉咙粗粗的,厚厚的。老王说,黑豹现在完全是个大人了。

长大了,生脚了,黑豹走出了自己的地盘。

黑豹走了之后,老王把胃口都给了乐乐。

乐乐很坏,只认东西不认人。老王说,乐乐是个小骗子,你走在路上喊她,她不睬你。你带着吃的过去,稍稍咳一声,乐乐就甩着一只圆圆的大屁股朝你跑来,吃完转身又走了。

乐乐跟着老王散步的时候也是假头假脑的,明明是跟回家,她偏偏要绕来绕去,表明自己不是跟你回去,只是恰好和你同路而已。到了楼梯口,乐乐不像黑豹那样上蹿下跳着讨食物,她就近选个草堆伏着,等老王带着什么下来了,才终于按捺不住急吼吼地冲出来。

碰上不爱吃的东西,乐乐一定要挖个坑把它们埋起来,不准别的狗去吃。老王怪她,乐乐小气。即便如此,老王还是心甘情愿给乐乐留食物。

若是碰上几个大清早,乐乐无端出现在家门口,老王高兴得跳脚,你看,乐乐还是知道我好的!

乐乐从前很好看,长毛,白净,大眼睛。可是一年三胎小狗养下来,乐乐一下子从少女变成了老太婆,整天摇着她臃肿的大屁股,拖着一排下垂的乳房,下雨的时候尤其邋遢,白毛脏成了灰毛,遮住两只眼睛,看起来像捉垃圾的人养的小野狗。

老王说,乐乐,你好洗个澡啦。

乐乐只顾低头吃,一块排骨落下来又吞进去,吞进去又落下来。

老王总想摸摸她的头,可是妈妈关照不准摸,有跳蚤。老王总是半伸不伸地弯着他的手,不敢按下去,乐乐,妈妈不准我摸你,妈妈知道了要凶的。

有时他也会忍不住偷偷摸几下,握个手,嘴上不住说着,乐乐乖,乐乐顶乖。乐乐就在地上打 滚,老王很开心,但只能偷着开心,不能叫妈妈发现。

天热起来,乐乐洗了澡,剃了毛,一下子又变回了小姑娘,身边围着各种毛色的公狗。老王说,乐乐最近心蛮野的喏。

路过的人看到乐乐的腹部又荡下来了,一脸吃惊,啊,乐乐又有啦?!

乐乐若无其事地在两栋楼之间走走停停,不动的时候就变成沉积下来的一堆肉。

关于乐乐的情事,老王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他的脑子记不住好多事情,却能列出一个大清单,小区里的狗谁看上谁,谁看不上谁,每条线和每个箭头他都画好了。

矮脚狗卡卡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老王说,卡卡又来找乐乐啊,人家不想理你的。

老王说,卡卡长得不好,乐乐喜欢一只大黑狗。

他指给我看。大黑狗就站在乐乐身边十米开外,远远地看守着,各自不动。卡卡乘他不注意,溜过去舔舔乐乐的屁股,乐乐一下坐到地上,自讨没趣。

老王说,卡卡想揩油啊。小伙子要拿出点噱头来呀。像是在鼓励他。可是卡卡再也找不到机会占便宜了。

卡卡丧气地兜来兜去,最后兜到老王脚下默默趴着。

卡卡,不要紧的,我看对面那只小黄毛也蛮好呀。他安慰一个失恋的小兄弟。卡卡和老王坐在一起晒太阳,小黄毛坐在一群老太婆中间。再远处,是真正的老太婆来福。

来福什么都不参与,她反正也听不见。老王说,来福看他们,就像是老祖宗看小孩过家家,不稀罕的。

乐乐很有口福,家里是摆流动快餐小摊的,卖不掉的盒饭晚上都带回来给她。所以乐乐的嘴巴很刁,老王的饭碗她总是不屑一顾。平时乐乐就坐在楼梯旁边,帮着看守那辆电动三轮车。过了中午,老王得意地说,乐乐,大人不来,盒饭没有,看你怎么办喏。乐乐就乖乖地跟老王回家吃剩菜去了。

有时大人会带乐乐一起出门。她坐在两个轮盘中间,快车上的大风,把乐乐的长毛吹得全都横过来了,像一个失控的拖把头,老王和她挥挥手,乐乐再会。

乐乐的头就一直回过来看他。

这样的下午老王又少了一只作伴的小狗。吃过晚饭,他估摸着乐乐要回来了,就去楼下看。

乐乐回来了啊!走,一道兜两圈。

若是没看到,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唱着歌散步去了。

老王不爱去医院,他最讨厌定期检查,每趟去完回家都哭丧着脸。可是有一天他异常高兴,他说乐乐家的快餐小摊就摆在医院旁边,这下妈妈挂号的时候,他有事情做了。

我和乐乐在医院门口玩了好久!

他掏出手机里的小视频给我看。

两个不能擅自离开小区的老朋友在小区外头碰见,热情涌出五脏六肺。

后来老王不肯去医院,妈妈就说,哟,乐乐不在家,我们去医院看乐乐啦。

老王就有动力去了。

回来的时候两副面孔,看到乐乐是一副开心面孔,没看到又哭丧着一副面孔。

妈妈说,你去医院是看乐乐还是看毛病啦。

你看毛病,我看乐乐。老王小声说。

在医院没碰到,回来就要特意绕路过去看乐乐。总之在去医院和回家之间,一定要有乐乐。等到乐乐迈着大屁股在他身边兜来兜去,老王的面孔就又舒展开了。

妈妈说老王现在是个小孩子,只知道白相。

从前老王白相的是大人的玩法,打牌,搓麻将,喝茶讲闲话,现在是小孩的玩法,同狗玩,同别人家的小孩玩。有时又是老人的玩法,谁也不理,独独闷坐一个半天。像来福一样。

乐乐也越来越不爱动了,就在楼梯旁边盘坐着,像一团剁好了准备嵌进馄饨皮子里的夹心肉。

老王说,乐乐,你再懒下去要变成来福了。

可是他又说,变成来福是好的,人一岁狗七岁,谁要是像来福这样活过十六七个年头,也是古往今来的大稀客了。

老王最近结交了新朋友小黑和阿郎。是对门相邻,也是忘年交。

小黑一岁出头,不爱吃饭,瘦得像非洲难民,浑身没有一点肉。可是瘦有瘦的好,溜得很,被城管抓去,能从细笼子里钻出来。隔了一夜,早起的人说,看啊,小黑好好地睡在自己的啤酒筐里呢。

老王头一次给小黑喂食,吃了几口他就跑了,过几分钟从墙角溜回来,身后跟着一只块头稍大的黑狗,毛色夹杂着大片的灰白,看起来很老态。小黑领他走到饭盆附近,自己就绕开了。

老王说,小黑乖,讲义气,以后我多带点,两个人一道吃。

小黑有着像黑豹一样的天真气性,他喜欢站起来,伸出前爪跳舞,吃完了就跑,饿了又跑来吃。阿郎不一样,万事都很谨慎,不跟你示好,也不乱发脾气。三麻子说,阿郎活了十多年,小黑的岁数嘛,不过是他的零头。

三麻子浪里来,世面见的多,是个铁打的老江湖,阿郎和他一样,浑身上下写满了“不好惹”三个字。可是铁打的敌不过玩阴的,三麻子中了风,麻掉了左半边手脚,他和阿郎老来就缩在角落里度度日子,一声不响。

三麻子说,弄堂里养大的狗,懂规矩,不上楼,只睡地上。他说阿郎看起来老态龙钟,从前相当厉害。阿郎叫一声,其他狗都是不敢响的。他又晓得分寸,从不咬人。什么人什么事体,阿郎都见过,心里有数,只是这里不比弄堂里,我们再不去吃屁管闲事了。

三麻子坐在杂货店里吊着胳膊打牌,阿郎就成天和小黑玩在一起。人们都说,一老一小这么要好,也是稀奇。阿郎从车库里探出一个灰白的头,看外面进进出出的车辆,也看对面楼底睡觉的小黑。老王逗弄小黑,他也在远处看着。吃饭的时候,等小黑吃饱了,阿郎再过来尝点剩的。阿郎不吃醋,可是老王说,他心里也会不开心,但你若真的去热络他,他又摆着架子走开了。

三麻子说,我们阿郎是正宗的冷面热心肠,等他熟悉你了,对你不要太好。三麻子一张嘴全是阿郎的好话。阿郎识得来红绿灯,下雨会催你收衣服。听到你和人吵架,他定要凶别人来护你。

老王说,阿郎这样的狗,你要敬的 。很快的,老王就晓得了阿郎的好。

小黑即来即走,阿郎像一个监护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有时小黑被什么新鲜的动静突然引跑了,老王喊都喊不住,阿郎就留下来陪着。兜一圈,又兜一圈,阿郎不声不响地跟着,一直跟到家门口,但绝不上去,只在楼梯口张望。

老王说,阿郎,快点回去,明朝会。

阿郎不走,也不上来。

老王说,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

老王上楼,隔一会探出头看,阿郎还在底下蹲着。

等到门砰的一声关上,从厨房窗户看出去,阿郎已经不在了。

老王说,阿郎叫他想起几十年前北京路上那些草狗,每家每户都有一只,黄毛的,黑毛的,杂毛的,长相呢,多少都带着点阿郎的样子。他说那时候的狗,好像也很有劳动精神的,不讨来吃,也不乱叫。不像现在,金贵的很。

所以老王一直另眼相待阿郎。喂食的时候,语气也温存下来,像去看望一个老大哥。

阿郎,慢慢吃,慢慢吃。

只有在晒太阳的时候,很奇怪,狗一碰到太阳光就软下来了。老王摸着阿郎的头,阿郎眯缝着眼睛,突然和年轻的小黑没有了差别。

老王喊,阿郎,阿郎。

阿郎喉咙口就发出一阵咕咕咕的哽咽,轻轻的,有点低哑,好像老王早上起床的时候,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又含着一口老痰,讲不大清楚。

老王说,狗其实都懂的,他们比你聪明多了,只是有嘴巴讲不出的苦。

小区里的狗辈分不一,生着高高低低的喉咙,各式各样的脾气都有,就像小区里的人一样。

有像来福和阿郎这样活得长的,不知哪一天就老死了。

也有像黑豹这样的,生龙活虎着,不知哪一天就闯了倒霉事体。

老王说,人活到像来福这样,活回本了,也就不怕死了。若是活在像黑豹的年纪,心里更加不知道存一个死字。

他讲起自己十六七岁,光身在河里游泳,从货船的螺旋桨下面贴身钻过去。攀上乡下人的拖拉机,一乘乘到全然不认识的远地方去。也爬到高树上,伸手捉胡知了和金飞虫,再高的树桠杈,没有不敢上去的。

他说,人年轻的时候,脑子里就不会写死这个字。

可是现在呢,生了毛病的要开刀,要吃药。吃了牢饭的要送钱,要缓刑。谁都不舍得一条命。 这条命呢,确实越来越险,出门要看红绿灯,看杀头车,一副性命绷得紧紧的,看得死死地。

老王摸阿郎的头,阿郎,你说是吗。

阿郎不响。旁边的小黑已经睡着了。天冷了,他的啤酒筐里又多了好几层垫絮,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谁给铺上的。

老王抬头看看天,阿郎,妈妈说明朝要下雨,怎么办啊。

我不出来,你们也别出来了。

我讲,你是狗司令,你最大,人家出不出来都要你管牢。

老王说,瞎讲,我不是司令,我和阿郎一样,和乐乐一样,我是加涛狗。我们一样的。

狗不怕死,怕下雨。下雨天不能出来玩。放晴的时候,好像放回了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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