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01 21:02 | 豆瓣：胡子
小时候去外婆家，一是喜欢吃炒红薯丝，因为我挑菜不好伺候，外婆家比我家穷，自然难得讨我欢心，偶然一次，大人们实在没得办法了，变着花样将红薯切丝炒给我吃，我搬着靠背椅到灶边上，站上去看，灶膛里大火烧得旺，炒一会放水煮，水要煮尽时，气泡鼓得有些发糊的红薯丝响，装了饭，扒几筷子红薯丝，油放得厚，一口气吃好几碗。二是喜欢外婆托着我的手看手板上的掌纹，说我长大以后会大富大贵，我是外婆最细的外孙，她好像格外喜欢我，手指顺着我手心的纹路一条条告诉我这是什么线那是什么线，有些痒，手板缩回来，觉得有意思又伸给外婆看。三是喜欢听外婆说华容的故事，她小的时候国民党抓壮丁去打仗，她的哥哥逃到华容，如今已在华容开枝散叶，华容有棉花，有吃不完的鱼，我们这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不一起逃过去呢？我有些沮丧。
很多年华容就像一个世外桃源存在我的想象里。小学时有门社会课，讲南北不同的气候和风俗，那时我并不懂这些东西的乐趣，喜欢这门课因为课本是彩色的，生活在江南的小明，夏天屋外水塘青蛙呱呱叫，屋内灯火明亮，从窗户溢出的光明照着夜空下纳凉的一家人，这惬意于我而言仿佛美梦一般触不可及，华容的舅爷一家就像江南一样美妙，他们富裕，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不需要忍受别离之苦，令人羡慕。关于华容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直到这两年父辈们开始使用微信，才又陆陆续续多知道一点华容的消息。“李健给我们寄了好几斤干鱼。”妈妈在微信里说。我问李健是哪个？“华容舅爷的儿子啊。”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大人之间还有联系。妈妈说舅爷已经不在了，李健在家乡找点活干，媳妇最近到了东莞做事，在离他们不远的桥头镇，听起来情况不算很好，但是李健弟兄在深圳海关做事，真是了不起的工作。
李健媳妇到了桥头，开头那一向每日哭，四十几岁的人，一辈子在乡下，没出过远门，没离开过丈夫，而如今在家乡种棉花又赚不了几个钱，家里开销不少，不得已才出来。我问妈妈：“李健舅舅给你寄鱼，你给他钱了不？”妈妈支支吾吾说没有，我说你呀，要给，人家捉鱼晒鱼很辛苦的。隔几日妈妈又在微信回我：“李健不要钱，听我说给钱他都生气了，说是看不起他，鱼他们那尽是的，吃完了他还寄。”我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毕竟是隔了这么远的亲戚，拿他们的东西心里不是滋味。后来妈妈想法去桥头探望这个舅妈，我说好好好，你炒几样好吃的菜去，她在厂里肯定伙食不太好。
去年七月，我已经在现在这家公司做事了，签了两年外派的合同，中间不能回去。出国前，几乎每个周末都回樟木头，算是表达对父母的歉意。有天我像往常一样待在家里，忽然爸爸打电话来：“快去厂门口接李健两兄弟，今晚不要在家里做饭了，我们去外面吃。”我抓着钥匙飞快地跑下楼，远远看见他们，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李健和外婆有点相像。外婆去世好几年了，然而眼前这个人的脸让我晃晃悠悠之间觉得外婆还在身边，血脉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李健两兄弟也一眼认出了我，他们笑嘻嘻地：“你和你爸爸长得一样啊。”李健从乡下来看媳妇，皮肤黝黑，背着过时的双肩包，走路说话有股粗鲁劲，看起来是个实在人。我泡了茶，切西瓜给两个舅舅吃。闲谈时得知舅爷最早逃去华容是帮地主看牛，跟牛一起住了几年牛栏，新中国成立后，分了田地，华容多平原，又在洞庭湖边，物产丰富，后来又和原先的长工结婚，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出去吃饭前，我加了李健舅舅微信，另一个舅舅说没有，整个下午他都在转手上那块大手表。吃饭时，他从包里翻出各式各样的小东西给我们，说在海关这些东西每天都有，又把手上那块大手表摘下来问我要不要？我眼睛瞪得老大，推辞的时候爸爸一把拿了过去，他抽着烟，咧嘴说我正好没表戴。我说：“爸爸！”爸爸冲我笑：“没事的咯，海关哪样没得。”后来一天我去蛇口办事想起这个舅舅，他就在离我不远的某个地方，想去见但又不能，因为我知道他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体面，不然不会一直转那块手表。正发愁，看见铁丝网下的泡沫箱种着辣椒，红薯，空心菜，芋头。几支孱弱的三角梅伸出来，零星几朵粉花。有个人过来，问：“年轻人，你在做什么？”“我看一看，都是您种的？”“是啊。”他胸口写了石油销售几个字，是这个油站的工人。土里还有样酸酸的可以吃忘记了名字，他加我微信，我走一截，想起来是马齿苋，在微信里告诉他，他回了个笑脸。 这个人叫赖培玉，我从他朋友圈页面看来的，他每天分享至少三十则以上的文章，大多是谣言，只好把他屏蔽。但是他喜欢看我发的东西，我发的任何一条，他都点赞，我一直以为他是不会打字，但有天我发了条英文的新闻，他回了句看不懂。我有时觉得抱歉，特地点去他页面看他最近的状态，没想到依旧是没完没了的转播，有些谣言我实在看不下去，把辟谣的文章链接放在评论里，不知道他到底看了没有。我大概是有些神经质的，隐隐约约把赖培玉当成了这个舅舅，哪怕我们不说一句话，但我知道他得空会在油站旁种点菜，他对我的生活似乎也抱有兴趣，不免觉得亲切。
而李健舅舅一开始发的朋友圈我都不喜欢，去海边了，在KTV唱歌，在外面吃饭，都拍一段视频。后来我想对于他来说，这些就是生活里值得炫耀的片段呀。我们哪个人不是如此呢，把生活里最好的一面挑出来给大家看。后来他渐渐发一些在洞庭湖围鱼的小视频，听见马达声嗒嗒嗒响，满仓的鱼，有天他们剥了一大脸盆的河蚌，看得我馋虫大发，这么多的河蚌肉熏干来炒韭菜叶是怎样的美味！然而最喜欢的是一天早晨李健舅舅站在地坪拍纷纷扬扬的雪花，他大概才起床，一声啊哟拖很长，抖抖索索，细碎的鸟叫声，听见一个人打招呼：“嗳，定老板！”我把这个视频看了不下五十遍，觉得故乡的雪终于落到南半球的夏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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