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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送

2016-03-03 21:01 | 豆瓣:мяу

见到太婆,金兰只觉得意外。

太婆倚在床头,身子一边隐没在旧纱帐中,另一边探出来,向金兰招了招手,叫了两遍金兰的名字。严冬的老屋爿,只有暮光透过窗上油烟印子斜照进来,错错落落映在两人脸上。隔着纱帐,金兰把手递进去,也叫一声”太婆“。太婆面上跳曜着喜气,拉过她的手,向她絮絮地说些什么。

金兰见太婆今日穿戴舒齐,新理了一个伶俐的发髻,又抹上发彩,从前枯败的双颊,显得鲜果子一般红润,活像个新娘子。那一双手也不颤了,只一个劲发热,热流一阵阵涌到指间。

“太婆,”金兰咋呼道,“你的病好了呀!”

太婆一手将金兰的小手叠起,捂在掌内,一手轻拍她的手背,同时把嘴一瘪,隐隐约约像是笑了一下。

金兰心下奇怪,嬢嬢呢?爷爷呢?太婆病好了,怎么还被扔在这里?

她想轻轻抽出手来,退到屋外去找奶奶婶婶问问,太婆的病是不是好全啦?太婆这时却笑了起来,一只手越箍越紧,如何也不放。另一只手石锤子似地,一下接一下,愈来愈重地砸在她手背上。

痛感逐渐增强,从皮肤递到骨子里。金兰瞪大眼,兀地记起回家路上,王老癫隔着街向她喊道,“金家兰兰!你家太婆死了!你晓不晓得?”

呸!这老癫癫了!金兰在梦里吓得直哆嗦。

远处的电话声响起,一声声催她醒来,可她还挣不开太婆火烙似的手掌。那手掌正生出根根倒刺,钉住她的手指,不放她从梦里出来呢。耳畔听见太婆开口大笑,传来的却是自己的声音:

“发癫啦!王老癫又发癫啦!”

大概人在入睡时,意识并不会全身踏进梦里。有那么一星半点,总在外头看守着,人若在梦里着了魇,急欲出脱,听到外头有几声响动,便趁势醒了。但大概也因为梦里所闻所见,常比现实还要真切,以至于明明醒着,一切却如从梦的废墟里不慎飞出的残肢。金兰醒来时,母亲正摇着她的手臂,问道,“听到了吗?太婆刚才去了。” 她只迷迷糊糊应道,“老癫!你癫了。”

她的意识变得柔软无形,出入不定,一忽儿囫囵钻出来,一忽儿又囫囵陷回梦里去,最后摇摇落落地,攒到一处,才知道这里是T城,面前的也不是王老癫,不由惊得大呼一声。

“太婆呢——太婆呢?”

母亲一愣,“你阿婶刚才打电话来,太婆去……”

“去世了?”

“嗳哎,去世来。”

金兰腾地坐起,一摸身后,大片冷汗。回想起来,心里一阵发紧。她将梦里情形向母亲夹七杂八复述一遍过后,才更清醒些。然而只觉恐惧不胜,寒颤连连。

“这是太婆记挂你,走之前专门看你来了。”母亲煞为稀奇地叹道。

金兰蒙着被子,如何也想不通顺。小时候,太婆只嫌自己淘气,提起扫帚满院子追着她打,口口声声要剥脱了她的皮的,怎么偏偏记挂她?太婆记挂她这件事,让她心下惴惴的。她长到十三岁,倒是梦里梦外都不曾记挂过太婆。太婆和婶婶吵嘴,同奶奶斗气,或是得了糖尿病,着了偏风,在她生活里引起的效应只能算小石子扔进湖里,觳纹还没漾开便消歇了。但梦里太婆那待嫁新娘一样的神气,她怎么也甩不干净。梦的残骸像块巨石沉进湖底,牵出层层不尽的涟漪,且永远胶柱在那里了。

* * *

从T城回到老家,离年节只剩下几日。丧葬事宜,由金兰的奶奶金小妹一手操办。金兰的太公早逝,太婆只一双女儿,小女儿嫁出去,房子留给金小妹,于是女当儿养,招赘了金兰爷爷。金小妹膝下原有四儿一女,走的走,散的散。老大年纪轻轻得了胃癌过世,妻子改嫁给一个台湾老板,从此了无音讯。老二因为不曾分到房产,恨了大半辈子,早早断绝来往。小女嫁给远在C城的一个船老大,逢年过节才能一聚。金兰父母在邻近的T城忙承包绣服业务,一年回家的次数亦有限。只有老四原先同爷奶住在相邻的两栋老房子里,半年前开模具厂大发了一笔,搬进郊区公寓,好在不忘常常送些吃用过来。爷奶便一头依靠老四,一头照料老大留下的一对儿子。

金小妹今年七十一岁,仍然精明泼辣。金兰一口尖牙利嘴,全从奶奶那儿磨炼出来。奶奶的嘴不饶人,连太婆也不饶。金兰同母亲安置完毕,前来见她,她正站在后院,抽着烟,同老四商量着什么。

“早两天我就讲了,要好么好不了,去么去不了,好坏怎么不等出了年再去?过年送丧,请个和尚都贵三倍。你阿爸岁数大了,叫谁来守灵?讨个守灵人,你晓得要花几数?”

老四一笑,露出一口黑牙,“有什么算头?那口坟几十年前就挖好了,出了年你还要做寿,年年红包收到手酸。” 又问,“一共多少打算?”

金小妹伸出两根手指,又飞快插回衣袋里,“只有两万。要再多也没有。”

“日子拣好了?”

“廿五日么顶好。送完了丧,廿六好摆宴。”

“廿五市集,怎么送?” 老四有些吃惊。

金小妹“喔哟”了一声,瞪眼道,“你扳扳看,现在是什么时节,还要拖到几时?市集么正好,煞煞晦气。要我讲,顶好守灵也减一日,多做一日法会。和尚?和尚那边我老早问过了,多做一日,好讨价钱。”

老四略一点头,“蛮好。守灵还是请个人,夜里头让阿爸去睡。”

商量既定,金小妹便喊金兰母亲去买些守灵用的物事,再三嘱咐道,“纸钱么不要买,我上个月给李太公折了无数,再折几只来就好。” 说着去拉金兰,“兰兰,你帮太婆折几只金纸钱,会不会?”

金兰仰起脸,“太婆自己折好了。”

金小妹向一旁的老屋子努嘴笑道,“小猢狲,乱讲。太婆在里面来,怎么折!”

“不是来,我上次看到她在折纸船的,还有彩色的绳子。太婆说那些绳子是给我用的来。”

金兰略想一想,又道,“红绳子是给我的,黄色是给爷爷和嬢嬢的,白的……哎呀,白的我忘了!”

“个么是老太婆编的孝绳。在哪里?”

金兰道,“我不晓得。太婆一定都折好了,我去找!” 说着便往老屋走去。

母亲赶忙拦住她,“太婆在里面,你在外面相相就好,不要进去。”

金兰撇一撇嘴,便站定在老屋门前一米的空地上,竭力向里张望。老房子摇摇晃晃,沁出一股煤烟味。金兰踌躇在门槛外,视线尽力扫开障碍探进去,如探进一口见不到底的深井。

屋子的中央用木板架起一张尸床,太婆披上从前出门时常穿的粗蓝小袄配葛布裙,直挺挺躺在上边。一双裹在弓形布鞋里的小脚正对着金兰。鞋底干干净净,看不见一粒尘土。床的正上方是一只黄色灯泡,看去像新换上的,分外耀眼。金兰记得从前这个房间总是昏沉黯淡,不是这样烧着了似地亮。太婆早已松弛的胸部与腹部被胡乱捆在拼起的旧报纸里,微微隆起的弧线恰好遮住了太婆的脸。

她原本想问奶奶,太婆为什么要包在报纸里?可她注意到太婆的手张开来,放在两侧,像要抓取什么东西。

“嬢嬢,太婆是怎么死的?”

母亲插嘴道,“人老了,总要生病死的。”

“嬢嬢,太婆死的时候你在吗?”

“老太婆半夜去的,没人晓得。别的没有什么,就是没有喝到糖水,上路辛苦一点。” 金小妹一口吸尽了手中的烟。

“喝糖水能有什么用呀!”

金小妹把烟丢到地上,半笑道,“你哪里晓得!到了阎王老爷那里,要喝苦汤,吃一口糖水就不苦了。”

金兰别过头,入神地看着屋里的太婆。看久了,太婆的腹部似乎仍然在轻轻起伏,那双仿佛是在呼唤的手又让金兰忆起梦里的场景。窗子也还和梦里的一样,满是油烟印子。四壁的墙体已经疏松,似乎要向内塌陷。可摇荡的灯光充起整个房间,又将萎缩的空间撑了起来,膨胀了起来,推了出来。不,应该说是烧了起来:从井底升腾起来的不是水,而是火焰。

火焰向着四面扩张,变形,无限延展。热浪海一般呼啸而来,扑向窥伺者的眼睛。

* * *

守灵日这天下起了小雨。老屋屋檐下,太婆的骨灰盒子伏在一条竹凳上,竹凳抖抖索索地坐在一把大黑伞下,雨点顺着伞面点点滴滴淌下来。竹凳旁烧着一炉纸钱,风雨入侵,火苗显出青蓝色,与纸钱的金色相缭绕。

母亲守在火炉边上,不时用煤炉钳子拨弄几下。金兰在一旁看着。远处,金小妹打着伞风风火火地赶来,老远便叫道,“借着了,借着了。”

金兰才看到她手上拎着一根黑漆拐杖。送近了看,拐杖已经用得很旧,上边施的龙纹剥落尽了,只剩下几点如意云纹的点缀。

金小妹将拐杖立在竹凳旁,对着骨灰盒拜了三拜,口里连叫三遍“老太婆”,念咒似地低语道,“老太婆,物事都给你办齐全了。你可握好这拐杖,慢慢上路来!”

灵堂就设在院中,几个和尚聚在搭起的红帐篷下,敲锣念经,热闹了一整天。夜里,金兰伴着经鼓木鱼睡下,还未入梦便听到楼下嘁嘁喳喳响成一片,像是涌进来一堂子的人。人声不绝于耳,金兰只零星地听见几句话。

“守灵人来了没有?”

堂下有人闷声应道,“来哉。”

又听一人高声议论,“讲林阿婶从台湾回来了,明天要一起送你家太婆来。”

却听金小妹骂了一句什么,怪声叫道,“倒是有良心!”

“老二叔明天几时过来?”

“指望这短命来!真正要稀奇死人。”

一时又是人声鼎沸,几乎盖过堂里的经鼓声。

“明天几时送上路?”

“落雨天,路难走哉。”

……

金兰歪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听着。半睡半醒间,几点天光已漏了下来。镇上的天似乎比T城黑得早,亮得晚,到了晨间,街上却早早就有了响动。人力车刹住脚的声音,菜贩子你来我往的声音,早点铺的吆喝声,杂货铺豁地一声拉开铁门的声音,异常清晰地传到她耳中。楼下的人声渐渐平息,外边市集的张罗声愈来愈大。金兰一一听着,渐渐又睡熟过去。

她又想起屋子里的太婆——如今已是瓮中的粉末。她看到老屋的火焰拖着红色的长发,疯狂地跳了起来,黑烟直直蹿到天际。她还看到太婆戴着黑色毡帽的头颅从里面飞舞出来,仍然是新娘子的神气。接着是她的一双小脚,一排变形的脚趾深深嵌进脚掌。紧随其后的是她的胳膊,她痉挛的小腿,下垂的双乳,松垮的腹部……它们一面跳跃着上升,一面化成灰烬,星雨般落了下来。骨灰布起的漫天雾霾里,一个年老的女人正怀抱一个盒子,慢慢向她走来。老妇人拖着沉重的脚,一袭黑衣像是缀满了不幸的消息。远远地,她将盒子高高举过头顶——是嬢嬢!金兰在梦里失声想道——只见老人把头顶的盒子往地下一掼,砰地一声在金兰耳边炸了开来——

“金兰兰,快起来!出丧了!”

金兰回过神,听见是母亲在楼下喊她。她胡乱穿上衣服,走到窗前。街上熙熙攘攘,塞满了从乡间到镇上赶集的人。本就不宽阔的路上落满泥土与菜叶子,行人踩着彼此的脚背过街。往窗下看,前门空地上已经站了五六排披麻戴孝的人,白色的孝服连成一片。街边摆开两排爆竹,奋力地响着,像在庆祝什么。

* * *

镇上风俗,出丧前须请人按照辈分大小,将送丧人员的名字通报一遍,各磕几个头。最后才叫嫡系子孙抱上逝者的骨灰与遗像,坐上丧轿,再由整支送丧队伍,连同丧乐乐队,一同送上坟头。几十年前太公去世时,金家太婆的坟便已一并造好,只等她寿终正寝,好来相陪。公墓是几年前才兴建起来的,因此金家的坟仍然位于镇西的一处乱葬岗上,不曾挪过。山深路险,金小妹只安排家族里尚年青的人入山,小孩与老人只送到山脚的桥头,便算完成告别的任务。

前来送丧的共有三十几人,包括老大生前的妻子林阿婶与老二一家。男女老少,白皑皑几十人一同跪在门前。一名本地的和尚手拿一长串名单,清清嗓子,便一一点起名来。

“大女儿金小妹——”

金小妹答应一声,立即放声哭了出来,一面揩着眼泪,一面哑着嗓子呼唤太婆。金兰从没见过奶奶大哭的样子,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她。然而孝服的帽子遮住了金小妹的脸,金兰只看得见她努动的嘴。她的声音的确很伤心似的。

金小妹一哭丧,其他人也一齐哭了起来。哀泣声此起彼伏,引来许多赶集人的目光。金小妹和林阿婶的哭声最尖厉,绵延的哭声与哽咽声交错而出,阵仗有如竞赛。

和尚静待片刻,又抖抖名册,叫道:

“大女婿金正林——”

话音未落,人群中却有一人跳脚喊道,“什么东西!”

金小妹回头一看,叫唤的是太公的胞弟李学宝。李学宝头也不磕了,直接站起身来,红着脖子向和尚骂道:

“娘个隆冬,你长眼了没有!哪里有让女人先送的道理?把我李家放在哪里!”

和尚见了,两只眼睛只往金小妹那里看。金小妹抹一把眼泪,也脱口骂道:

“个秃头短命鬼!你不想想这些年是谁在伺候老太婆?从头到尾可有你李学宝什么份!谁做大谁做小,几时轮得到你李学宝来插手插脚?”

李学宝抖着手,一直指到金小妹面前,“是是,你来伺候!倒是把老太婆弄得没个好死!”

一时间,金家几个儿子全都站了起来,劝的劝,骂的骂。通天的哭声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叫骂声。金兰被母亲推到一边,呆呆看着。

前来赶集摆摊的人越来越多,其中颇有些没生意的,也都袖起手来看热闹。金小妹见没个收拾,放出话道,“都好歇歇。今日送老太婆,吵来吵去嘎有样子!”转身对李学宝丢下一句,“你头要磕么就磕了,不磕么就算数。等老太婆过了头七,你李家还有什么闲话再来跟我讲。”说罢,瞪起眼来,几下便把看热闹的人全轰回街上去了。

和尚见众人又跪了下来,闹事的人也没了言语,便捡起名册,重新点起名来。几轮之后,点到排行最小的金兰,金兰正出神地看着旁边停着的丧轿,发呆不语。那轿子的帘子打起,坐位上摆着太婆打扮整齐的黑白遗像。母亲喊道,“兰兰,和尚在叫你来。” 金兰才连忙抬头“哎”了一声。

和尚随即宣告仪式完毕,乐队开始齐奏丧乐。金兰的大堂哥坐上丧轿,送丧队也准备妥当,缓缓移动起来。到了大街上,路窄人多,队伍不得不并成一排,从赶集的人群当中艰难地穿过去。

路上,金兰突然指着轿子,向母亲小声问道,“太婆那张照片是几时拍的呀?”

“前两年拍的来。你太婆不晓得为什么,偏偏要早早拍照片。”

“跟我梦里的一样,像个新娘子。”金兰忍不住悄悄叫了一句,“送太婆上花轿咯!”

这次想到梦里的太婆,她心里不再发凉害怕了。一种仿佛是困惑又仿佛是失落的感觉爬了上来,然而并不真切。它们在她杂乱的脑中躲藏、闪现,时而被挤到一边,时而又歪歪扭扭地走出来,像极了这穿梭于市集的送葬队伍。

她听到赶集人在身边嘟囔道,“让一让来!嘎好,挑的什么日子送丧!” 金兰突然红了脸。她尽力绕开街边的摊贩,小心地避开行人的目光。

往前看去,送葬人组成的队伍好比一条白色的巨蛇。身边人声喧嚷,丧乐咿咿呀呀地扭着,热闹得像是过节。

“送花轿咯,送花轿咯。”金兰喃喃说道。

她好像听见太婆又喊了两遍她的名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众人拖着太婆——只有这条白蛇拖着它的肚子,在这小镇上极慢地、无声地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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