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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佛经
2016-05-07 14:00 | 豆瓣:木石

祖母活了六十八岁,念了大约十年佛经。

三年之丧,父亲决定给祖父祖母坟头立一块大碑,基座要抹三层水泥台阶。父亲夹起一条烟、一壶酒,带着自己的心思敲开了石匠家的门。城南的老石匠比划好尺寸,选好石材,是一整块大青石,提起毛笔描摹出图样,蹲在石头上,父亲点燃一管旱烟,递上去。石匠吧嗒一口,吐出来,说:“干完你这件大的,就该收手了。碑太大,费神!”石匠再三嘱咐父亲一定要准备一段长碑文,越长越好,大碑配短文,那是把马掌钉到了牛腚上——丢先人的脸。腊月三十,给祖坟上完香,我摊开纸笔,伏案半日,草就成一篇韵文,念给父亲。

“停,啥叫个长斋礼佛?”父亲听不懂。

“就是念佛吃素!”我说。

“哦,对着哩,你婆吃了一辈子素!”父亲点点头。

父亲记住了祖母一辈子吃素的习惯,对祖母念佛的往事,印象似乎不太深刻。这怨不得父亲,因为祖母开始念佛的十年,父亲早已成了离家的候鸟。那时候的祖母,一心想呢喃佛音,为南下未归的儿子祈福祷告。

家里中堂供着一尊小金佛,自我记事起,它就端坐在贡桌中央。祖母给“佛爷”做了一件大红披风,从佛头垂下,包裹住三分之二佛身,只露出金佛低垂的眉目,还有一圈精致的须弥莲花台。母亲说这尊金佛是祖母多年前从一座寺庙里“求”来的,开过光,有佛性。但在祖母去世前的十九年,我未曾看清楚过这尊“小佛爷”的面相。

祖母每天早晨五点从炕上起来,倒掉尿盆,洗把脸,漱口、明目,从箱盖上取下蒲团,码好香烛,点燃中堂那柱似乎永远也烧不完的蜡,跪倒在小金佛前头。祖母把点燃的三根檀香顶在脑门,匍匐三拜,插进香炉,起身再回到炕上,伴着祖父震天响的鼾声,趺坐闭目,拨动佛珠,开始呢喃起佛经来。 六七岁的我,每天清晨被祖父的鼾声震醒,一睁开眼睛,便能看见祖母含目呢喃的样子。我跳起来拉开窗帘,阳光从窗户格子投进,落到祖母的眉眼上,祖母眯起眼睛,望向窗外,那个样子,如同后来我仔细端详过的“金佛”。

我在祖母呢喃的佛经中,从五岁长到了十岁,但我从来没有听清楚过祖母口中佛经的内容。那时念佛的不止有我的祖母,似乎村里孩子的祖母都把念佛看成很庄重的一件事。大概人近暮年,对身后之事总有许多牵挂,寻找一个信仰去皈依,便显得尤为重要。每逢初一、十五,祖母们要随村里的居士来到大庙。大殿地方宽敞,居士身披海青立在释迦牟尼坐下,祖母同村里其他老人则背对十八罗汉,分列大殿左右,领头的居士把一卷佛经摊开摆在香案,敲一声钵盂,照着佛经念一句,祖母们双手合十也跟着念一句。阴历六月二十三,赶上药王爷诞辰,待十里香客云集大庙,居士们这时便要收起佛经,提前几天把经文背熟,领着祖母们在大庙里含眉闭目,唱经祈祷。祖母十年当中,每天早晨呢喃的佛经,大概就是跟着居士们这样学来的吧。

祖母不识字,村里的居士们也不识字,但居士竟然能够在十里香客面前把佛经念熟,使七八岁的我感受到法相庄严,如今想来,这实在让人敬佩。后来读《坛经》,了解到传承禅宗衣钵的六祖惠能目不识丁,乃岭南“獦獠”,脑子里面想到了村里的居士和祖母,我一度怀疑居士们与南禅有着某种渊源。

12年回家,赶上大庙盛会,那时祖母已去世两载,我到居士们诵经的大殿虔诚驻足聆听,和多年前一样,依旧听不懂居士嘴里的经文内容。我斗胆翻开大佛坐下掩合的经卷,那一刻我目瞪口呆,所谓的经书文字,乃是一幅幅菩萨绣像,绣像旁零星点缀几行蝇头小楷。

原来这么些年,居士教祖母呢喃的是一本“无字经”。

老和尚念经,一本经念时间久了也会失去味道,何况还是一本“无字佛经”呢?呢喃十载的祖母,其实也想照本诵读真正的有字真经!

曾经有朋友问我幼时对哪本课外读物记忆最为深刻,我径直回答:佛经。朋友一脸愕然,啧啧称赞我如何有佛性。我暗自窃笑,想起了多年前教祖母念过的那些经文。

祖母虽然吃了一辈子斋饭,但对念经拜佛痴迷其中,则已是六十岁之后的事情了。祖母信佛以后,对佛家事业颇为关心,她未曾学过如何打坐参禅,但在朝山的路途中,依样学了一套趺坐参禅的礼仪回来,她不曾念过一天学堂,但对佛教典籍却关心备至。祖母并不满足大庙里居士重复呢喃的佛音,在生命最后八年,她发愿要诵读更多的佛书文字!

照祖母的话讲,“佛经”不能买,买来的不灵,得用一颗诚心去“求”。于是,耳顺之年后的祖母,一年四季频频踏上“朝山”的路途,开始四处“求取”各种佛法典籍。

“朝山”很苦,为了体现诚心,朝山的信徒们通常不走大路,专挑偏僻难行的小路疾行,翻山越岭,穿过密林,就像古时候的行脚僧。祖母的朝山之途更苦,倘若方圆数十里哪座山头有庙会,祖母就要提前准备好香烛和干粮,趁夜色步行前往。八年中,她奔波来往于方圆几十里的大殿小庙,广积功德,为出门在外的父亲求回一片符,给上学的孙子求回一根“红”,或背回来一把檀香,或是一堆供果,有时还会“求”得一两本她自己也看不懂的经书文字。

祖母“求”回来的佛经式样多,内容各异,但大多是那种寺院自己印刷的宣传小册子。祖母看不懂佛经,但她一直笃信寺庙里带有字样的物件,都具有一种难以言说,却又真实存在的佛性,能拿回家便是“大福”。祖母把这些各种各样的“经书”带回来后,统一供在中堂的佛像旁,童年时可以阅读到的书很少,这些“经书”便成为我时常翻阅的课外读物。幼时的我,从祖母背回来的“佛经”上,“见识”过各种有趣的佛经故事,学会许多稀奇古怪的大佛名字,把方圆几十里庙会的日期记得滚瓜烂熟,这些无心偶得的“知识”至今亦让我受用。

即便如此,祖母偶尔也会带回一两件“真经”,我最初阅读到的《金刚经》就是祖母“求”回来的。

我当年并不知道所谓的《金刚经》,也不了解这本经文的全部意义,对其产生兴趣,乃是因为它非同寻常的式样。当祖母把这本经书摊开放在中堂时,我立马就被吸引过去。经折装,黄绸面,内里蝇头小楷,墨色黑亮,字里行间还夹杂朱红圈点的痕迹。也许这本经书来路非常,祖母对它很是看重,“求”回家以后终日焚香供奉,只有到每天黄昏时分,才让我教她辨认识读上面的文字。

这本佛教经典在民间流通非常普遍,但我当年只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认字不多,一碰到经书里稍微繁复的字眼,便会产生陌生之感。祖母每次照例要往香炉里敬一柱香,我则搬出字典摊开纸,祖孙二人,在幽暗的黄昏中一字一句辨认,我认识了许多字,祖母念熟了好多音。

自《金刚经》内传中土之后,翻译的版本有六种之多。那时,我就以如此方式帮助祖母“念”熟了整部《金刚经》,十年后,当我真正涉足佛学殿堂,初次正式潜心研读《金刚经》时,不禁哑然失笑。当年,我给祖母教错了好多好多音!

祖母生命最后两年是在病榻上度过的,“朝山”已不可能,但她对念佛倾注的热情,却是有增无减,每逢初一、十五,必要再三嘱咐母亲给中堂的“小金佛”按时上香。那时我已认得好些个字,但却没有更多闲暇时间,去教祖母识读那些“佛书经文”。

暮年与病魔持续挣扎,连“趺坐蒲团”对祖母而言也成了一种奢望。她亦不再于旭日初升的清晨呢喃,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些“佛经文书”的插图上面。

祖母看的最多的是一本叫《地狱游记》的书。这本书我当年仔细通读过不止一遍,大概是讲济公活佛在南海观世音菩萨指引下,参观游历幽冥地府,通过对话形式,将十八层地狱的场面一一复述出来。这本书印制粗糙,但是里面的插图极其丰富有趣,铁树刀山、刀劈斧锯、阴司里的饿鬼、面目可憎的无常,画面形象生动,恐怖狰狞,很有意思。后来,我于祖母遗物中又发现了另外一本《天堂游记》,书中画满了各种天国物事,不知祖母生前看过没有。

祖母在09年春天去世,我特意在灵堂内,给祖母播放了三天两夜提前录制好的佛经。母亲把中堂的“小金佛”取下,褪掉大红披风,换上祖母遗像。我生平第一次仔细端详“小金佛”,原来这是一尊木胎鎏金的地藏王菩萨座像。据佛典记载,地藏菩萨曾发过一桩宏愿,他誓要救度一切罪苦众生,尤其是地狱众生。我似乎有点明白祖母这十年来的念佛之举,也许她是想忏悔。

当年佛祖释迦牟尼在伽耶山菩提树下,静坐七七四十九天,终于证觉成道。祖母吃斋一世,念经十载,忏其前愆,悔其后过,天堂之门也该为她敞开了吧!

作者简介:

马鹏波,陕西宝鸡陇县人,自由撰稿人,致力于“非虚构”写作者,在《网易·人间》发表非虚构作品:《他躺进了亲手画的棺材》,《麦子黄了,麦客不会回来了》,《23岁回乡,他娶了第37个媳妇》。新浪微博:马鹏波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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