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爱弹琴的妈妈。
那一年，妈妈从幼儿园里，“抢救”了一架老得不像话的风琴。重新更换了履带和风箱之后，风琴焕发了新的活力。
妈妈会在吃完饭的时刻弹奏，早上，是早餐结束的时候，这仿佛是幼儿园的规矩，吃完饭后，幼儿园的老师会用琴声提醒小朋友们坐好；晚上，是一天的工作结束的时候，妈妈跟我吃完晚饭，疲惫的脸上恢复了光泽，她会把碗筷放进水槽，但是并没有急着刷碗，而是走到风琴前，翻翻琴谱：“弹什么呢？”妈妈转过身，问还坐在饭桌前的我。
一同被妈妈抢救回来的，还有两把幼儿园里的木椅子。小小的，带着靠背，漆成蓝荧荧的样子，像她以前教过的那些胖嘟嘟脸蛋的把手背在身后摇杆挺得直直的小朋友。
小椅子上坐过很多届的小朋友，他们都长大了，去了小学，还有初中。只有这些小椅子，虽然小小的，但都精神抖擞，靠背挺得直直的，好像还在等新的小朋友来坐它们一样。“真不舍得就这么丢了啊！”妈妈说。
妈妈喜欢音乐，我则不，大概跟性格有关，妈妈是狮子座，没心没肺，做事豪放。我是处女座，容易较真儿，还很腼腆羞涩。 妈妈只要看到琴，都会坐下去弹奏几首，以前爸爸也是这样。
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是个阴天。难得的周末时光，难得的一家三口出门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商场门口。一家老商场，顾客不多，器乐区更是冷清。在让我试弹钢琴以前，爸爸先是摆弄了竖笛，拉了手风琴，然后又舞了一会儿剑。器乐区的工作人员由于长久没有顾客，所以对爸爸很热情，他吹奏得好，手风琴弹的也棒，是一首西班牙的曲子。妈妈打开一架风琴，坐住，在爸爸的手风琴刚刚结束时，弹起了《小星星》。相对于爸爸手风琴的热烈，妈妈弹奏的《小星星》，很萌，很温馨。
所有的节目都“表演”完毕，爸爸妈妈相互对视，好像在确认“预热”够不够似的，是的，整个器乐区的气氛被他们带动了，工作人员都笑嘻嘻的，很多其他区域的人也被吸引到这里，就在这个时候，我被摁到商场中心那架待售的钢琴旁，举起双手。在爸妈殷切的眼神当中，在看客们的眼里，我仿佛置身舞台当中，聚光灯打向我，我意识到，只要我弹的稍有样子，或是表现出一丁点喜欢这架钢琴，我知道，这架钢琴就会被一声令下抬回家中。
不巧的是，我天生左右手难以分开，表情低迷，十指更是笨若棒槌。
现在想来，妈妈一定很希望买那架钢琴的吧，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像小星星。那个冬天就像节日里偶而才会吃的汤圆，从平淡的日子里带着温润的蒸汽，到底还是流逝了，过了没多久，爸爸跟妈妈分开了。
妈妈那么喜欢弹琴，却没有买给自己。或许那天的钢琴，是爸爸想买下来，作为纪念品留给我们的也未可知。但对于我而言，他俩那天的弹奏，是纪念品。
幼儿园淘汰教科用品的时候，妈妈像接老朋友回家一样把那架幼儿园里最老最破的琴运回了家。从那以后，爸爸离开的日子里，我就坐在那张蓝荧荧的小椅子上听妈妈弹奏。琴谱也是从幼儿园里拿回来的，如果没有拿回来，它们就会被当成垃圾扔掉了。
傍晚来临，吃完了妈妈烧的茄子，我心满意足地坐在小小的蓝荧荧的椅子上，听妈妈弹奏。妈妈的技法，仅限于幼儿园的歌曲，她连流行歌，都是不太会弹的。妈妈问我弹什么的时候，我会故意说：
“周杰伦？”
“那是谁？”
“周杰伦的《黑色幽默》？”
“那是什么？”
“好吧妈妈，弹光良的《童话》吧，”
我哼唱了一小段：“我会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勉强开始了，听了几遍以后，妈妈把简谱记下来，一首情歌被她弹成了一首笑嘻嘻的儿歌。
再然后，当妈妈问起弹什么的时候，我会说：
“弹《小老鼠》！”
“弹《春天在哪里》！”
“弹《小星星》！”
妈妈如愿以偿，高兴地抬起弹琴的双手。
妈妈弹起来这些曲子，自有她的韵味，摇头晃脑中，带着幼儿教师萌萌的一板一眼，曲子的间歇处，又带出她自己的一些些惆怅，当时的我不能理解的情愫，在响亮的琴声与风箱的低迷中流淌，在客厅里叹息，在火炉里燃烧成焦灼而又幸福，幸福却又不幸的光。
一首曲子，从刚刚开始学，到完全熟悉，妈妈需要大概两个礼拜的时间。这段时间，弹奏的曲子，从断断续续，到熟稔动听，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妈妈的味道。旋律不熟的时候，她会在琴声中断的地方哼起，那种带着沉思的哼唱，像是记忆深处的哼唱；旋律完全熟悉了以后，妈妈会有一些即兴的表演，比如加进去几段唱词，打趣一下当日的新鲜事，或是回头看看我，加进去新的拍子，脸上充满了孩子气的表情。而一曲终了时，妈妈总是按捺不住的期待我的夸奖，妈妈的心思自然被我看穿，我抬起看书的眼睛，
“真棒，弹得真好。”我对妈妈说，妈妈高兴地摇头晃脑，翻找琴谱，开始新的曲目挑战。
有一年冬天，天气阴，一天的时间由于白昼短暂而显得捉襟见肘，妈妈因为忙碌，弹琴的时间也见少，到了晚上，看书的我格外瞌睡，灯光也仿佛由于失去了妈妈的弹奏而变得有些暗淡。待到妈妈重振旗鼓，尝试弹奏，我却越来越不适应了风琴那声嘶力竭般的风箱，还有随着履带发出的喘息。我升初中了，心绪芜杂，闷闷不乐，妈妈那些闪着低幼光芒的琴声无法再拯救我，我开始讨厌琴声，尤其讨厌家里这架老旧的，满是回忆的风琴。
我趁着妈妈出门去倒垃圾的空儿，带着对写作业的怒气冲到风琴前，F调的4，被我用力地掰断。
两个月后，妈妈找了修琴的师傅对风琴进行了简单的修理。修好的琴不再“五音不全”，但妈妈对弹奏的兴趣，也变得不再浓厚了。
妈妈始终没有问我，为什么琴键会断，她开始把兴趣转移到了写书法上面。她在一张圆桌上铺上毛毡，她变得比以前安静，魏碑王献之王羲之柳公权，妈妈临摹的书法帖子，放学的我看到妈妈贴在墙上的字，字很漂亮，“黄四娘家花满蹊”是她最爱临的诗句，大概因为她也种花吧，阳台有花，很多很多的花。
家里装修之后，风琴的位置留给了新沙发，风琴被移到了小卧室，后来再次被移动，抬到了楼下的储藏室。看着履带松动漆面斑驳的风琴，我想起风琴最初的模样，那是七岁的那一年，我被妈妈带去幼儿园，妈妈教小班，我在幼儿园院子里乱逛。待我逛够了回来找她的时候，我看到她在弹奏。
隔着窗户，我看到她坐在逆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脸旁的发丝垂下来，她精神满满，她对一屋子乱跑的小孩边弹边唱：
“小朋友，快坐好。”
“小朋友，快坐好。”
一个旋律，重复三遍，带着悦耳的歌声，
“小朋友，快坐好。”
“小朋友，快坐好。”
一屋子的小孩都停下来，乖乖坐到蓝莹莹的小椅子上去了。
而我，我始终没有学会弹琴，也始终没有弹起。我喜欢风琴，喜欢听妈妈弹奏。现在的妈妈，有了自己的钢琴，清脆的声音跟风琴的低吟浅唱比听起来，显得很不一样——钢琴像小姑娘，脆生生的，没有心机的，风琴则不，风琴是满含心事的，就像当时的妈妈，在牵挂离开我们的爸爸。
——写给母亲节，写给风琴，写给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