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02 04:00 | 豆瓣：豆瓣阅读
作者：陈小咖
1.
白润看着咖啡杯口那一圈奶沫，有点悲哀的想到，自己马上要过生日了。
过了这个生日，她就三十二岁了。
这些年的时光都是怎么过去的呢，好像自己昨天还是早市上刚摆出来的一筐桃，红彤彤的蒙着一层露珠，路过的人即使不买都得停下来看两眼。现在倒好，五块钱一堆随便挑，还得扯着嗓子吆喝。
守着一杯咖啡和周末下午的阳光，她其实可以再忧伤一会儿，可是对面的男人像一门重型迫击炮，嘴上轰隆隆直响，要是她老低着头，会显得很不礼貌。
“我的房子就在市区，离你上班的地方不远，如果公司没什么事，我也可以送你上下班……当然，如果你愿意做全职太太也是可以的，这样照顾瑶瑶也方便，这孩子才二年级，正是需要人陪的时候，她亲妈在国外，我公司又太忙……白女士，虽然我离过婚还带个女儿，可是该有的我都有了啊，你也不用有生育压力，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个人照顾瑶瑶……”
白润眼睛微微眯起来，嘴角挤出一个很标准的微笑，把一直想打出来的哈欠硬憋回去了。从对话开始到现在，她第一次正眼打量瑶瑶她爹。他有点胖，面庞浮肿，顶着一层脂肪肝一般的青黑油光，而鼻子上的酒糟孔却像黑洞，把窗外的光一滴不落都吸了进去。她不由的打了一个激灵，伸手往后背直挠。
“白女士，你不舒服吗？”他终于停下来了，有点诧异的望着白润。
“没事没事……您接着说。”她连忙电打了一般向前摆手。本来也想称呼个什么先生，但是自我介绍的时候她走神了，对方的姓名根本没记住，只知道他是瑶瑶她爹。她一边微笑一边在心里暗骂，王彩萍啊，您真是我的亲妈，这就是您嘴里天上一个地下无双的绝品好男人。
“我说了半天了，要不然，您起个头吧。”瑶瑶她爹不耐烦的用手背搓了一下酒糟鼻子，顺带咕咚咕咚把面前的水杯干了。
白润眨了眨眼，心想，就是现在吧。于是她把肚子里烂熟的那套词调出来又温习了一遍，开口道：“要不咱们聊聊爱好吧，我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看看电影，您呢？”
瑶瑶她爹抹了一把嘴边的水珠说：“要是闲下来了也会看点科幻片之类的吧，您呢，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
白润的眼睛突然冒出兴奋的光，心说这哥们实在太配合了，于是她连忙瞪起眼睛，眉飞色舞：
“我吧，别的不爱看，就爱看点什么恐怖的啦，惊悚的啦，凶杀的啦……就像那个什么《电锯惊魂》呀，《死神来了》之类的，那几个系列我看了不下十遍了，越看越来劲！你还别说，平常我饭量不怎么样，只要是见了血，我食欲一下子就来了，米饭都比平时多吃一碗，要是有薯片我能吃两筒……”
白润一边说一边挥着胳膊，几乎要从凳子上站起来。对面的瑶瑶她爹一开始还能保持冷静，后来脸色也变了，伸出两手把住桌子沿，随时准备跑路的样子。
“那什么……白女士，我还有点事，要不然今天就这样吧，咱回头再联系。”说完，还没等白润回答，瑶瑶他爹便夹起包跑了。
白润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心说这样粗壮的罗圈腿居然能跑出110米栏的效果，不禁啧啧称奇。面前的拿铁已经凉透了，她端起来一饮而尽，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2.
“嗯，你不喜欢这个叔叔。”
一声脆响把白润吓得一激灵，差点扔了手里的咖啡杯。寻声望去，背后那桌不知什么时候起坐了一个小男孩，圆脸大眼，微微泛着咖啡色的柔软刘海盖住了小脑门。她认出来，这是咖啡店老板的儿子。
白润乐了，伸手在他脑袋上抓了一把：“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啊。”
“我还知道前两次来的叔叔你也不喜欢，你脸上的表情可吓人了，就算笑了也跟个老巫婆似的，不像你现在对我笑得这么好看……”
白润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因为离自己上班的房屋中介公司很近，这几次相亲都被她安排在了这家咖啡店，没想到全落在了老板儿子的眼里。她有点不好意思的问：“你都看见了？”
小男孩认真的点了点头。
她不说话了，把脸转到了落地窗那边，擦洗得锃光瓦亮的窗玻璃立刻映出了她的容貌。这还算一副姣好的模样吧，眉毛浓黑，内双的杏核眼，要是冷不丁一看，还是一副刚毕业的大学生模样。只不过因为唇角和脸颊的肌肉长年绷着，像是遭了大旱而板结的农田，呈现超越年龄的荒凉感。
白润叹了口气，自己确实很久没笑过了，发自肺腑的那种。
“阿姨……”
一声稚嫩的脆响打破了白润的思绪，她转过脸来问他：“怎么啦？”
“阿姨，你再给我乐一个呗，就像刚才那样，真好看。”
“嘿……”白润的心里被这小孩逗开了花，但她强迫自己板起脸来：“凭什么啊，我给你乐一个，你给我什么好处啊。”
“我请你喝咖啡啊，刚才那叔叔没付钱吧？这顿算我的还不行？”
这下白润真忍不住了，嘴巴咧到了耳朵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小东西，才多大啊，就学会搭讪姑娘了，叫什么名啊你。”
“我叫时光，时光的时，时光的光。”时光一本正经的回答。
“哟，这名字挺有意思啊，谁给你起的？”
“我也不知道，嗨，反正不是我爸就是我妈呗。”
看着时光一甩手的小模样，白润又乐了：“我说时光同学，怎么说你也是个小男子汉了，说话要算数。我都冲你乐了，你要怎么免了我的咖啡钱呢？”
话音刚落，白润就看见老板娘从吧台往这边赶了过来，可能看见自己的儿子和一个陌生女人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有点不放心，她脸上是警惕的神色。
白润的脸立刻冷了下来，转身掏出钱包，心说赶紧付钱走人吧，要是被孩子妈当成了人贩子，说都说不清楚。
时光突然对她说：“阿姨，我给你唱首歌吧。”
白润楞了一下：“啊？”
没等她反应过来，时光就又唱又跳，手舞足蹈：“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春天又来到了花开满山坡，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
老板娘的脚步一瞬间停了下来，对着白润一声惊叫：“我的妈啊。”
白润又楞了一下：“啊？！”
老板娘也没等白润反应过来，几步跨了过去，抱着时光声泪俱下：“儿子啊，妈的好儿子啊，我就知道你好好的呢，跟别的孩子一样正常。时光，以后天天这样好不好？别吓妈妈了好不好？”
白润彻底进入木僵状态，呆坐在凳子上，根本就迈不开脚步。老板娘哭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身后的白润，于是转过脸来对她说：“不好意思这位女士，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看着她脸上的泪痕，白润不自觉的结巴起来：“我……我叫白润。”
“白女士，太谢谢你了，真的太谢谢了。”她说着，松开了时光，坐到了白润对面：“我该怎么谢谢你呢……对了，今天的咖啡算在我身上了，您千万别推辞……”
“不……不用了吧，我也没干什么啊……”白润依然结巴着，下意识的往时光那边看了过去。没想到小东西冲他眨了眨眼，带着得意的神色，一溜烟跑了。
“您不知道，这孩子一直就不爱说话，对谁都爱答不理的。”老板娘接着对白润说，“去医院检查，嗓子啊大脑啊一点问题都没有，大夫说那只能去看心理医生了。我和他爸急得不行，他还不到六岁，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心理问题呢。”
听到“心理问题”四个字，白润心里“咯噔”一下。这些年人前人后，她听了不少议论，说她到了这个岁数不谈恋爱不结婚，一定是有什么心理问题。后来连自己的亲妈也嚷嚷着要带她去精神科，为这事她不知道炸了多少回了。
“我看没那么严重吧，这孩子人小鬼大，挺机灵的。”白润脸上的微笑虽然是挤出来的，但嘴里说的却是真心话，这么小的孩子哪需要看心理医生呢。
“话是这么说，可这孩子总那样，不看也不行啊，也就今天在您面前才像个正常小孩……”
白润一看老板娘又要哭的架势，赶紧转移开话题。扯了几句闲篇，老板娘知道她就在这附近上班后，热烈邀请她要经常来，保证她的咖啡全免单。
于是今天不知道是第几次，白润又笑了。
3·
清早，白润在办公桌前坐下，还没来得及咽完最后一口豆浆，手机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三个字“老佛爷”。
白润眼前一黑，拿起手机就往卫生间跑。
“你个死丫头片子，你到底跟人家瑶瑶爸爸说什么了？你瞧你给人家吓的，刚才跟我打电话直结巴，好好一个人被你给吓成精神病了！”
虽然王彩萍的声音像电钻，白润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他怎么跟你说的？”
“你还有脸问，人家都把你夸到天上去了，说自己配不上你。你是不是以为你亲妈傻啊，你说你念的书都是干嘛用的，正经地方不用，吓唬人一个顶俩！”
“我还用得着上学的东西？那男的太怂了，两句话脸就吓得跟猪肝一个色……”白润嘟囔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真不该不打自招，赶紧改口：“哎呦妈，你以后给我找人能不能靠点谱啊，你是没看见昨天那架势，他那哪是找媳妇啊，他就是想给自己闺女找一后妈……行了，我还上着班呢，晚上回家再说吧啊。”
她刚想挂电话，王彩萍的声音更尖了：“你不说上班我还不生气，一说上班我气不打一处来，你上的那叫什么班啊？白润你知不道你是谁？你是个法医学硕士啊，现在好了，全白念了，倒腾房子去了……”
白润的眼睛突然一热，举着电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彩萍听出了电话另一边的异样，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不迭：“那什么……白润，妈这嘴就是快，你别生气啊……别人家不知道你什么情况才说长道短的，可是妈能不知道吗？还不都是因为林畅那孩子吗，可是白润啊，六年了，这事都已经过去六年了，生个孩子都快上小学了。你别说你俩没结婚，就算是结婚了……”
“妈，是不是因为你有刘叔了，怕别人戳你脊梁骨，闺女还没嫁自己先找老伴了。我的亲妈，千万别有心理负担，你好我也好嘛……”白润强咽了口吐沫，嬉皮笑脸的把话岔开。
“死丫头片子就能拿你亲妈开涮，我告诉你啊，你妈我是个有原则的人，你不结婚我也不会和你刘叔领证的，你自己看着办吧。”王彩萍的义正言辞像一条麻绳，缠的白润脖子直痒。什么东西一旦冠上“亲情”的名义，味道总显得浓烈一些，这味道让你笑不能放声，哭也哭不出来。
挂了电话，白润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卫生间外面的椅子上，腿像筛糠一般的颤抖。又是这种感觉，像古代人说的沉潭，一块巨石附在身上，一脚把你踢到深不见底的河水里，动弹不得，只能等着自己逐渐窒息。
六年了，已经过去六年了。她以为这段时光已经足够忘了一切了，可人对伤害的记忆力总是惊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像刚结痂的伤口被撕开一样，鲜血直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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