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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漫画里那些没有“画面”的格子，它们被刻意地留白、涂黑或是蒙上一层或疏或秘的网点，在首先奉献给视觉的漫画之中，它们游移在可见/不可见的边缘上，既是留白，又是污点，又是凝重的色块，在作品的整一性之内，它们势必关联于那可见的画面，但似乎又涨破了单纯的可见而极具存在感地站了出来，让人想起阅读仅能以一种方式进行，即在看视之中倾听，倾听这种画面的修辞，倾听着绘画者们如何以匠心将空间与时间融合发酵。
那么首先便是倾听，倾听声音，倾听语言漫溢出场景，漫溢出现实的场景或本来就已然是作为某种情绪之具体化的场景。有时候这声音完全超出场景和角色成为作者的声音，我们通常将这种第三方的声音称为旁白，它们被区分在一个白色的方形框架之内，昭示着“作者”的存在，一个超越于此时此景的遥远声音。它们常见于历史题材，有如预言一般将视线带去远处，此时此景成为远处未来的预言、寓言抑或反讽，日语将此称为“天音”，或许很准确了。
但在更多的时候，这空白格里的话语更关乎于此时此景，它们是角色的内心蠢动，是他们无法倾诉入那些带着指向箭头的对话框之中的情绪，是内心那有声音的空白气泡。我们最经常看到这种带着台词的空白格出现在以角色的内在成长推进故事的作品中，角色自己对着自己，或是对着读者我们这些于他们来说真实的虚空，不断地解说着自我这个无穷的秘密。羽海野千花的漫画里总是有着如此之多无处倾诉的情绪和话语，漫画都几乎变作了散文。在《三月的狮子》里，我们看到零不断地在说在想，角色的细腻情绪使得声音有时候几乎是必然地涨破了画面，处于飞行之中无法止步的少年，更多的声音被滞留在空中。在此或许有着有着一种相当极致的在看视之中倾听，哪怕是表音文字，也首先以其形体极具存在感地出现在视线之中，字体的选择、手写的取用，都既驻留于画面又超出画面，“台词”几乎变作书法，既是具体的声音又是开放给读者自行具体化的声音……但在此之中，又有着超越，空白格子的修辞，难道在于这跨越媒介，跨越漫画之“画”，在通感之中求一种隽永？
在浅野一二O的那些早期中，大量地出现全部涂黑的横隔分镜，分镜中的话常是角色的内心自白，对着虚空的倾诉或自嘲（当然也有时候只是一种简单的转场，“在XXX事情之后”），彼此一致的是他（它）们的无所适从，他（它）们有的融入有的站出一格，却都是在拥挤的群体里艰难地找寻着自己位置，横断的黑格子如同一种打断，就像是眨眼的那个漆黑的瞬间，一睁一合之间，心底的裂隙在日常生活的瞬间绽出来。
就像是在眨眼瞬间的黑幕里闪现出的回忆和念想
在文艺学式的思考彻底无聊化这些无聊的文字之前，让我先暂缓一下，毕竟这些空白格在有些时候或许也只是一些视觉的或叙事的技巧。在《亚尔斯兰战记》中，荒川弘让切分式的空白格出现了多次，有的只是简单的场景转化，就像是一小段省略号，就像是同一章节内在段落与段落之间的空行，暗示了时间和场景的移位。而在另外一些时候，这些空白格出现在对于宏大场景的描绘之中，本该如浮雕一般被交付于读者的一整块平面画面被切成两个或数个格子切断，或许是在模仿摄影机移动的轨迹一般对于观者的观看顺序进行导引，也有可能是用间隔划出纵深，使得画面更悠远辽阔。
在空间之外，则是时间，空白格的存在拉伸开时间，和浅野的横断感不同，有时候空白格只是简单地给人“顿了一下”的感觉，在太过直白的抒情之中拉开一道口子，亦是减缓阅读的速度。但有时效果出于此却不止于此，像是《犬夜叉》里神乐将死之时，她问前来的杀生丸是否是因为奈落的味道而来，杀生丸说，“我知道是你”。
这个“我知道是你”的位置在哪里？仿佛杀神丸是“顿了一下”之后才说出这句话，仿佛神乐对这句话是多么的猝不及防，一个空白格，一个停顿，它让时间突然被拉伸得缓慢。神乐死时的分镜亦如是，空白，特写，空白，就像是让我们去专注倾听神乐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心跳声。
“你知道是我……所以才赶来的吗……”
牛姨的《亚尔斯兰战记》里也有这个“顿了一下”的空白格，很好地表达了公主看到画家大作时感受到
但完全的涂黑或留白，有时或许也是真的…看不见……就像猎人著名的九连黑，王和小麦，垂死者和盲人，视觉被交付于盲，富坚又聪明地加上“握着朕的手”，触感与微弱的声音一道达成一种绝对的盟誓和联合，前面的故事积聚的情感迎来最后的酝酿，在最后一页迎来最终的无声爆发。仅有言语而没有画面，仅有画面而没有言语，有时真是不得不感叹作者操纵感官的能力。
有语言而无画面
有画面而无语言
不管是涂黑或是涂白，有语言或无语言，空白格们都构成一种漫画的重要修辞（并且是一种我个人十分偏爱的修辞），它们是在那可见视像之外的部分，是漫画作为一种语言和图画的整体表现法中溢出那画面的部分，时空在此被拉伸，语言和分镜本身得到了绘画一般的形体，它们比花瓣飞舞的空镜头更空，却又具有无尽的言说性。但这种言说终究还是在不言说或至少是削减了言说的情况下发生的，其效果终究依托于扎实的铺垫和与读者的默契（一个问题，为什么安达充算是少年漫画中的异类？至于富坚的九连黑引起的争议，则还和他的连载习惯脱不开关系……）。这在一个侧面或许亦说明漫画的一个问题，它将声音和时间极大地交付给了读者，但并非人人热爱这种费力的自由，而动画，却在锁死时间之时赋予了其他方面极大的充盈。
在另外一方面，以纯黑或纯白的格子来承载内心倾诉的方式亦须得要面对质问：这是否是在将画面让位于具体的话语来求得表达的方便呢？具体而微妙的情绪，或许终究是用画面难以传达的，但绘画者之职责本就是凿开那不可见之壁，在词语的书法和最大限度地调动画面与角色微笑动作之间，或许正有着漫画家作为作者的苦痛抉择。至于安达充，他的选择是不说，是角色之间无言的对视，在甲子园出线之时，浅仓南没有说出口那句感谢，却紧紧地握了一下达也的手。
知乎上有一个问题是“如何评价《猎人》的九连黑”，里面有一位答者引了安达充的两张很有意思的图，就放在这里作为结尾吧。
(全文完)
本文作者“苏林林”，现居南宁，目前已发表了34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苏林林”关注T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