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张春兰正在办公室里训学生。初二的男生，全身脏兮兮，脸上粉刺遍布，手里捏着45分的英语试卷背在身后站着。张春兰一对不怒自威的剑眉将眼角提向太阳穴，正值更年期，皮肤因激素紊乱而粗糙暗沉，短发齐耳弧度内收，嘴角唾沫飞溅，对于无人管教的差生有格外的训导热情。上课铃响，掩盖了手机急促不安的震动。张春兰一边伸手去够玻璃茶杯一边按下接听。半分钟后，拎着黑色皮包飞奔出门，走前跟邻桌吴金芳喊，让她帮忙最后一节去七班代下课，老林出事体哉。外甥跟张春兰解释，老林倒下得毫无征兆，同事开车快马加鞭送到了中山医院。到傍晚的时候，张春兰把同事一一送走，嘴里念叨着感恩的话语。急救室外她和外甥两人在长椅上，相对无言，至此内心的脆弱才终于决堤，颤抖着打电话召唤大姐张福兰。大姐和大姐夫赶到医院，拿卫生纸接张春兰滔滔不绝的眼泪水。八点四十五分，老林被护士推出来，面色惨淡如纸，双唇紧闭。承志，张春兰凑到耳边低语，得不到应答。大姐夫掏出一串钥匙，走向白被单末端漏出来的粗糙脚掌，拿钥匙划老林的脚底，收获了应激性的颤动。张春兰眼泪已绝，只是干嚎着嗓子，数落丈夫为何不节制喝酒。巧合是，被钥匙所划的那只脚是唯一有知觉的那一只。脑溢血让林承志丧失了左边的视力和对左腿的掌控。次日女儿从出差路上紧急赶回青浦，和甫醒来的老林进行最简单的交谈。五个月漫长的复建后，老林开始自己走路。年末请同事吃饭，张春兰举一满杯恭敬地发表了演说，感谢各位同仁帮老林捡回一条命。作为脑梗塞生还的病人，老林尤其幸运，只留下左侧135度以外视角丧失的后遗症，但肉眼可见地从中年步入了老年。从管理局高位上卸任，只负责一些日常事务，开始利用闲暇时间摆弄花草。一次过马路时因看不见左侧来车险些酿祸，自此脚步愈加放慢下来。张福兰比张春兰大两岁，一生固执，在同龄人纷纷搬进城里居住时仍守在乡下老宅邸。年轻时烫玫红色波浪卷长发，绝经后改染黑色，剪短并盘成发髻。经营中西药店，生意清淡，只为找点事做，平日走在街上通体散发中药清香。
比起张春兰丰腴的体态，丈夫王新忠格外清瘦，眼窝内凹，脸上皮肤松弛下坠如沙皮狗。王新忠在镇中心的十字路口经营一家五金店，出售灯泡、扳手和电池，经常把店一关就去隔壁棋牌室看老头们红着脖子争论算番数的方式。儿子王子超从外地三本学院毕业后待在家里啃老，半年后托姨父关系到出入境管理局上班。老林出事时王子超仍肥胖，由于肩胛骨前突，整个人显得虎背熊腰，看起来不甚聪明，注意力时常涣散。直到隔年春天被诊断出遗传性糖尿病，迅速从一百八十斤坍缩至一百二。外人称赞他瘦身有成，未成想是疾病带来的，泡沫般的健康外观。张福兰和王新忠担忧此事已久。王新忠长年服药，未曾出过大事。全家一致对外，对王子超患病的事实绝口不提，仅张春兰一家知晓内情，但噤若寒蝉。张桂兰见到王子超消瘦得极反常，却不敢多问。她心思并不缜密，也不曾细想。两姊妹其实是三姊妹。小妹张桂兰三岁被父母过继给无后的叔叔和婶婶，从此改口管亲生父亲叫伯伯。物质匮乏的年代，本地常有这种事，为了养活。张桂兰因这一层关系始终与姐姐不亲昵，但也因此在财产继承上避免了纠纷。二姊妹的叔婶从未去医院做过生殖检查，尽管被反复劝导相信科学，但谁也不愿意主动捅破窗户纸，使婚姻败兴。结婚后，王子超瞒着妻子偷偷服药，待健康男婴诞下，才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意味。导演了一出突遭诊断的戏码，自此可以把药瓶无所顾忌地摆在餐桌上，卸下沉重心防。吴金芳正职在实验中学教初中英语，副业是炒股。张家姊妹两个分别有五万存款在吴金芳手里，周小娟十万，薛素琴六万，吴金芳自己投入十五万，作为本钱，在动辄变天的股市里自恃拥有内部消息，平步青云。内部消息其实常常出错，但吴金芳凭借的是信心，进账还算可观。吴金芳近日脚底发酸，时常倦怠。身体放进医疗仪器扫描。女儿读了八年医科，在中山医院有关系，诊断治疗全过程应无虞。主任医师告诉吴金芳，右肾似有肿瘤，不知良恶，须开刀查验。在医院走廊碰到张桂兰。张桂兰说，梅雨季节肩关节酸痛不堪，今年倒比以往严重些，左手这根手臂都抬不起来，真真是苦的。说罢给她展示自己手臂可以上扬的最大程度。吴金芳听她碎碎地讲，便泛泛地听，招呼女儿叫阿姨，看能不能帮忙叫骨科最好的医生来看看。张桂兰大喜过望，蜡黄的脸上瞬间神采奕奕，夸奖了几句金芳女儿学历又高，人又标致。那么你来医院做啥事体啊？没啥，就检查一趟，看看有啥毛病好解决掉的，这般年纪阿哉，最好不要给小辈添麻烦，侬讲对吗？虽如此讲，吴金芳心如垂铅，恐惧体内癌变。女儿以笃定的语气宽慰，以她的经验，妈妈又不曾有痛感，只是脚底发酸，一般这种都是良性的，你放心么哉。安排了请假。批掉了最后一沓卷子。吴金芳和张家姊妹以及语文办公室里周小娟和薛素琴有个群，名叫“OLD WOMAN”，是张春兰恶作剧取下的，张福兰不懂英文，得知真实意义后笑骂，叫伊立刻改掉，最后竟也没改。通知了姐妹们周二去做手术，接受慰问和祝福。周小娟老公常年去医院透析，给予吴金芳养护肾脏的中医食疗建议。因此吴金芳傍晚去农工商购物时，买了半斤黑豆。周二，吴金芳醒来时收到通知，已经被切除了右肾，如前医生所言，是恶性的就要即刻拿掉。女儿和丈夫随后和医生沟通术后注意事项，吴金芳浑身乏力，睡到护士来换吊瓶。丈夫给金芳发手机拍下的肾脏照片，即便是不懂医学也看得出那是个病变的器官，黑黢黢涨大如猪腰。金芳把照片转发至“OLD WOMAN”，回应对于手术结果的关切。几天后，张家姊妹结伴前往探病，留下一千块钱。老林葬礼上，“OLD WOMAN”共坐一桌。张春兰提到老林犯病当日脑子糊涂，竟问女儿高考志愿填了哪里，又说早已亡故的哥哥给他打电话。众人一番唏嘘后，继续听她抱怨女儿婚礼不得不延后，周小娟说其实办婚礼也好冲喜。交谈内容不过是生活琐事和各种身体生锈的迹象。薛素琴年岁最小，因为梳妆得体而愈发显得后生相。薛便秘最严重时去医院浣肠，试过各种治疗方案和民间偏方，一月内喝下两升蓖麻油。饭桌上，吴金芳给薛推荐一种澳洲进口药，身验极有效。葬礼后，张春兰和女儿女婿入厝朱家角的两层小别墅，地下室专设一屋添置麻将桌，“OLD WOMAN”常来造访，时时夸赞小人孝顺，新房宜居。薛素琴最不会打牌，常常一张牌打出去胡两家，却阔绰、好性子、有娱乐精神，硬着头皮和大家打。张春兰年至六十五仍身体健朗，只是头发日渐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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