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是中国美术的一个高峰。
盛唐气韵犹在，写物象形的技巧也渐趋化境。
唐画之气足，空前绝后。敦煌藏经洞里里保存下来的画卷《引路菩萨像》，画卷高80厘米，阔40余厘米，但画上飘渺的神灵世界里，真能感到迎面这尊大菩萨高逾层楼，形容之巨，震动四方。
唐《引路菩萨像》
庙宇里把佛像金身做得巨大，要引起信徒在视觉感官的惊骇，感到自身渺小，感到佛力之广大。这轻飘飘残绢上的画像，轻描淡写地也做到了这一点。
中世纪宗教绘画里也多用尺度对比，以凡人的小，衬托出神灵或大人的高大，看起来只有滑稽和不真实。为什么这里菩萨之“巨大”看起来一點不虚伪呢？ 菩萨的身形顶天立地，菩萨散发出的气场也充满在天地之间，充滿實感。战战兢兢的画师做不出这样的画。西北边陲的民间画师，虽然在技巧上无法和吴道子相比，也应该受了吴体“落笔雄劲，其势圆转，衣带飘垂”的影响，要的就是这个范儿。
供养人
敦煌藏经洞里另一张佛画《观世音菩萨图》， 丰肌秀骨，正大仙容。同样予人超现实的伟岸感。
观音菩萨臂长过膝，下肢缩短，象从高处俯视的效果，观者仿佛立于云中和菩萨对视。 唐朝人的宗教体验和我们现代人应该很不一样。另一個可能是，畫師應該也有在洞裡畫巨幅壁畫的經驗，他大概應該站在梯子上，畫幾米高的菩薩，落筆的時候和菩薩是平視的。這種體驗，也被移植到了絹上。
唐朝末年，藩镇割据，各地势力混战，于是有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这五代。北方生灵涂炭，文人画师相继投奔相对安定的南方，尤其是控制了四川和云贵的前后蜀，以及控制了江苏，安徽，福建，江西，两湖大部分的南唐。
蜀中畫家多是跟著唐僖宗入川，皇家習氣比較重。南唐畫家雖然也是宮廷畫家，但是南唐三代皇帝都很文雅，所以宮廷繪畫裡的文氣也很濃。
南唐的人物画吸收了唐代繪畫的灑脫流麗，又有江南的藴藉雅馴，技巧上也是高度成熟，尤其构思极尽巧妙。南唐的人物畫能成為經典，皇帝風雅是重要原因。
南唐皇帝上位，其實和五代十國的其他領導人一樣，哪有什麼名正言順啊，都是篡位。南唐的前身吳國，是唐朝淮南節度使楊行密力戰北方軍閥朱溫劃下的地盤，覆沒邊沿的朝廷順水推舟，封了吳王。
楊行密的儿子稱帝，但是大權其實旁落宰相徐溫手裡。篡位的事情還是由官二代徐知皓完成的。這個徐知皓還不是徐溫的正經兒子，而是養子。五代十國的時候很多繼位的是养子，也叫假子，后梁，后周都是如此。这里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五代十国的老大们比较有大爱，而是因为战场厮杀，血拼损耗太多，所以多养几个儿子，上阵也是父子兵。另一种情况是满门抄斩，比如后汉的名将郭威，就只有他自己和养子（太太的侄子郭荣）在外逃过一命，造反改朝换代成为后周，郭荣即位基后就还其本姓，史称柴世宗。
徐知皓篡位以后，仗着无父无母的孤儿身份，声称自己是唐朝李家的直系后裔，一众谋臣翻烂了李家族谱，给皇上挑了太宗三子吴王李恪为祖先，首先是子孙序列能对接皇上年龄，其次这一系名声也比较好。徐知皓就改名“李昪（bian)”，从李恪曾孙这一支下生造了四代祖宗，算作自家来历。
李昪的血统高贵嘛，所以就重视风雅这件事，以文艺自好，看见学问好的美男子就要约谈，谈得投机，就给官做。
他的儿子，孙子也都好（四声）风雅。
南唐中主，李璟，写得好词，“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有这样的传世之好句。也下得好棋，周文矩的《重屏會棋圖》就是画他和兄弟们一起下棋的景象。
画中人居中者，南唐元宗李璟，左边的是他的三弟李景遂，对弈的两人是四弟景达和五弟景逿。二弟早逝，李璟很信任李景遂，封为太弟，也就是皇储了。他的嫡长子燕王李弘冀不干了，展开了皇储之争。李景遂诚惶诚恐，辞职不干了。
在如此嚣张的兄弟李弘冀之侧，李煜只有战战兢兢，自求多福了。他出生的时候有异貌：重叠的牙齿，重瞳，这是圣人的特点啊。李弘冀怎么可能不忌惮这个弟弟呢？ 于是李煜自行变透明人，隐居，喝酒，作作词，写写字，而已。
有一种说法，《重屏會棋圖》是李煜给周文矩出的题目。皇上太爱下棋，耽误国事，自己也悔恨，但是意志力不坚定啊。做儿子的就请画师献上此图，作为时刻提醒之用。
此说法乍听太不靠谱了。这张图，活生生就是核心领导集团群像。座位是有讲究的，左尊右卑，第一梯队李璟右侧是李景遂，第二梯队：李景达右边是李景逿，表示的是兄位弟及的政治秩序。
李景达－李景逿对弈的棋盘上，没有黑白厮杀，而只用黑子摆出北斗七星，勺柄指向李璟，表示他是老大。这下的哪门子棋呢，分明是一幅棠棣和谐图。领导梯队里没有李弘冀什么事。李煜怎么可能定制这样一张重磅宣言来引起他大哥的注意（杀心）呢？
不过，有识之士认为此画的年代是可以推断的。五弟景逿(938-968年) 当时还没有蓄须，不会超过20岁，所以不会晚于958年。更重要的是，公元958年，画上老大的亲密战友，二把手景遂已经死翘翘了。李弘冀成为太子后，还是把三叔毒杀。李景遂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汉族皇太弟。这张画与其说核心集团合影，不如说是李景遂的催命符。
李弘冀为什么没有斩草除根，把这画也毁了呢？虽然古代没有PS技术，点一把火没难度啊。
因为李弘冀也没有熬到掌握话语权的时候。
958年，北方后周政权对南唐发起的为期两年的攻势取得了压倒性胜利（赵匡胤挂的帅嘛），占领了南唐长江以北的所有土地，李璟对后周称臣，皇帝不能当了，改职称为“南唐国主”。李璟表示要退居二线，让太子李弘冀上岗。周世宗不答应。不答应也就罢了，第二年九月，年仅26岁的李弘冀就死了，这才由一直自号“鍾山隱士”，“白蓮居士”的李煜成为顺位第一继承人。
李煜到底是不是白莲花，这事也没法追究了。《重屏會棋圖》的构思是极巧妙的。
所谓重屏，就是画上不止一张屏。屏风是先秦以来，天家最重要的摆设，没有之一。《荀子》里说，天子“居则设张容，负依而坐”。 户牖之间谓之依，亦作扆。用来间隔空间的屏风，古代叫依，或者扆。名物专家扬之水认为，小曲屏风与床榻的结合，特别促进了屏风画的发展。
屏风画的种类就多了，一种是象折子戏那样的多曲屏风画木板画，可以画经史故事，神怪祥瑞，风俗现世，道德教谕，山川舆图；
北魏多曲漆画木屏，画的烈女故事
一种是大型的照壁屏风，用条桱做成大方格的屏风骨架，其上裱糊纸或绢的名家书画，可挡风，可精心。
刘松年 《山馆读书图》
一种是枕屏，有便于携带的旅行装“小素屏”，仅在枕头前挡风，也可以做豪华版，几折围绕床榻，苏东坡就很热衷于用当时高手的山水长卷，绕床榻一周，可以卧游。
《绣栊晓镜图》
一种是坐屏，设于床榻之侧。宋代以前大家都矮足低坐，这是汉代以来的习惯。床榻是多功能的，坐，卧，读书，吃饭，下棋，写字，走神都在这上面。
宋，佚名，《文士图》
李家兄弟天团坐在床榻上，背后的坐屏上绘的也是关于屏风的事。
题材是白居易的《偶眠》，
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
老爱寻思事，慵多取次眠。
妻教卸乌帽，婢与展青毡。
便是屏风样，何劳画古贤？
主题就是：屏风贵在适意，弄些道貌岸然的说教反而影响睡眠。
可见，屏风其实是此图主角。
晚唐五代的画家已经在玩味真实的世界，表像的世界和表现的世界之间的映射层叠关系了。有时候使用“镜子”，有时候使用“画像”，有时候使用“屏风”。 屏中人是实耶，虚耶？屏中事是是实耶，虚耶？
如果《重屏會棋圖》也曾被用来作为某一架坐屏的装饰，而画中人物也如此这般坐在屏前，这层次就更好看了。
周文矩学的是吴道子和周昉，走的是雍容一路。他和李煜关系很好，李煜“书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谓之金错刀”。
传为李煜书《入國知教帖》
并不是何绍基那样的抖笔，而是笔行得很慢，满注腕力，这叫以笔为刀，以纸做石。
周文矩画里也多用颤笔。
后人根据周式顿挫用笔，认为这幅描绘王昌龄在他的任所江宁琉璃堂与诗友李白、高适等聚会的“琉璃堂人物”也是周文矩的作品，不过是整卷的一个局部。
当时人物画分：工笔，写意，着色，白描四种。周此画，面容极工，用线遒劲，着色白描结合，在构图布局上非常坚实。
故宫博物院藏
五代绘画是从唐朝的精神世界进入宋朝的物质丰裕世界的一个过渡阶段。
唐画重传神，传神就是生命力旺盛的状态。没有生命力的背景杂物，如果不是情节需要，都是可省略的。
张萱 《虢国夫人游春图》
到了十世纪下半期，大家都讲究起家具装修文玩，如何舍得不画。
周文矩 大都会博物馆藏 琉璃堂人物图 （南宋摹本）
目前有些观点说顾闳中的《韩熙载宴乐图》的家具陈设，男女衣冠发型主要反映了两宋之间的文物典章制度，很不“五代南唐”，但是看看这个布局，就能感到画家心里的叙事空间，正站在两个时代的交接点上。它是开阔而流动的，又时时在“物件”上滞留，在“空间”里盘旋。
李煜曾经派三名画家顾闳中，周文矩和顾大中去韩熙载家里打探，也许三人各自的版本曾经在南唐北宋宫廷里流传，此卷是南宋的摹本也未可知。
韩熙载这个人，才情卓绝，文能定国，武能安邦。韩熙载的父亲被后唐李嗣源杀害，他逃到南唐，也是打算一展身手，统一南北的。李煜的爷爷和父亲都很赏识韩熙载，此人貌如神仙中人，骑马出街要引起围观的。言谈则锦心绣口，谈笑使人忘倦。精于音律舞蹈，辞赋书法为当世之冠，文韬武略外交没有他不行的，所以祖孙三代都成了韩熙载的粉丝。
但是他们只是宠爱豆，军国大政还是交给佞臣。
李璟信赖的五个人，陈觉、冯延已、冯延鲁、查文徽、魏岑，被后人称为“南唐五鬼”。韩熙载和五鬼都对着干，尤其旗帜鲜明地反对让陈觉任监军去抵御后周大军。但是李璟不放心弟弟齐王，坚持让陈觉监军。结果陈觉搞阴谋要夺大将朱元军权，直接导致朱元哗变投降后周。使已经撤退的后周长驱直入，南唐割让长江以北的土地，对后周称臣。
李煜也没比乃父好，一继位就杀了好几位能臣，逼得潘佑，李平自缢，鸩杀了智勇忠义的名将林仁肇。韩熙载看到李煜自折左膀右臂，不亦乐乎，知道南唐无救了，出任宰相，不过是个史书里的笑话，索性佯狂作乐，只求眼下快活。
韩熙载是有些自毁倾向的，养了四十多个姬妾，有点钱都散给姬妾，并纵容姬妾和客人自寻快活。钱财，健康，名声他统统都不要了，不过身体太好，活到六十九终于去世。
李煜在识人用人这方面是个完全的废物，他既不知道韩熙载为什么不肯为他所用，也不相信韩熙载真的没有任何野心——也许他也和林仁肇一样已经被北方赵匡胤收买了呢。他也不是真的要打探韩宅的情况，否则派个探子就把事办了。也许李煜只是单纯地觉得，“一代名臣之放浪形骸，这是个好题材啊！”
他和小姨子私通——“一代佳人偷情，这是个好题材啊！” 填了词让人传唱。
他投降宋朝，忍辱偷生，“亡国，这是个好题材啊”， 填词让人传唱，得到了赵光义一杯毒酒的稿酬。
无论如何，李煜作为制片人的感觉是准确的。被浪费的一代英才和被抛掷的时光，果真是一流的题材。
全画长3.3米，分“听乐”，“观舞”“歇息”“清吹”“散宴” 五段。
局部看有空间深度
整体看，人物在平面上又是流动的，安排富于装饰性。
韩熙载整体来说是丧的，又丧出了不同层次。
这是百无聊赖的丧
这是打点精神，自我纾解的丧
这是略感开怀，解衣盘礴的丧。
知道无法螳臂挡车，只能等着历史的车轮从自己身上碾过。
幸好还有精妙的歌舞，舞娘的青春，使人不知今夕何夕，春宵一刻，只在当下。这就是文艺的价值。
一种极具实感的亡国前氛围，造就了《韩熙载宴乐图》里登峰造极的现实主义。可以说，这是中国美术史里最诚实的一幅画，没有之一。
关于齐物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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