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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念海:中国历史地理学区域经济地理的创始

  北京师范大学何兹全教授,文章道德为世师表。今年恭逢何老八五华诞荣庆,谨缀芜文,敬伸贺忱。

  司马迁与历史地理

  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区域经济地理的创始,为时甚早,可以上溯到西汉时期的司马迁。

  司马迁为伟大的史学家,他对历史地理也有极为深邃的造诣,这使他所撰写的《史记》有关地理的记载更为翔实确切。

  司马迁对于历史地理的深邃造诣,有许多都是由实践中得来的。据他自述,他曾“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以归”。还曾“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①a]。因而他能在鲁国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嚣,并亲眼看到一些年青人在孔子旧宅学习礼仪[②a],他还能在大梁之墟中,听当地人诉说魏国灭亡的原因[③a]。他又曾随从汉武帝在瓠子塞决河[④a],更“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①b],还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②b],可以说他的足迹行遍当时的天下,故能洞悉各地的情况,有助于他的撰写《史记》的工作。更进而说明以前和当时的人与地的关系。

  区域经济地理的具体区划

  现在我国的版图是相当广大的,就在战国秦汉之时,也是颇具规模,在这样广土众民的国土里,如何划土分疆?这是举国上下都皆为关心的问题。迄今传世的《尚书·禹贡篇》和《周礼·职方氏》,都以州作为最大的区划。这显然是从政治方面着眼的。虽然当时实际上还未曾采用过州的制度,也可以说是《禹贡》的作者和《周礼》的作者先见之明。汉武帝设置十三州部,就是根据这样的设想,稍加损益,作出的具体划分。这些都是司马迁所完全洞悉和亲身经历的。

  经济是基础,划分政治区划固然须考虑到经济的因素,其他的因素也不能置之度外,因而不能从政治区划完全理解具体的经济情况。如何补苴这方面的不足?以前的学人似乎还未有过这样的概念。有之,是从司马迁肇始的。

  司马迁的区域经济地理,分全国为四个地区:山西、山东、江南和龙门碣石以北。其时州的制度已经确定并且已经颁行,他根据经济条件,另行划分,自是卓识。他所说的山西和山东,指的是崤山东西。崤山在今河南三门峡市和灵宝市间。江南自以长江为限。龙门在今陕西韩城市和山西河津县之间的黄河岸边。碣石在今河北省秦皇岛附近。山西、山东和江南的界线都是十分明显的,只这龙门碣石北还须再作说明。龙门、碣石是两座名山,用作标识,和崤山一样,相当醒目。界线就在两山之间。这条界线应该是由碣石西南行,过现在北京市之北,再西南越太行山,过今太原市之北,再西南越吕梁山南端,至于龙门山。如果再向西南引伸,就要经过今陕西中部关中的北山之南,西抵陇山之下,越陇山西南行,达到了今岷山附近。

  司马迁这样的划分,所依据的是各地较为重要的物产的分布,他指出:“山西饶材、竹、谷、榖、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瑇瑁、珠玑、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

裘、筋角”[①c]。为什么他要以物产的多少作为划分经济区域的条件?因为他已经作了详细的调查,有了具体的数字,可以作为根据。他提出:“陆地牧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泽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鱼陂,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蜀、汉、江陵千树桔;淮北常山已南、河济之间千树萩;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及名国万家之城,带郭千亩亩钟之田;若千亩巵茜,千亩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他还指出:“通邑大都,酤一岁千酿,醯酱千瓨,浆千甔,屠牛羊彘千皮,贩谷粜千钟,薪稿千车,船长千丈,木千章,竹竿万个,其轺车百乘,牛车千两,木器髹者千枚,铜器千钧,素木铁器若巵茜千石,马蹄躈千,牛千足,羊彘千双,僮手指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细布千钧,文采千匹,榻布皮革千石,漆千斗,糱麴盐豉千答,鮆千斤,鲰千石,鲍千钧,枣栗千石者三之,狐鼦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县,佗果菜千钟”。能有这样一种物产,也可以和千金之家一样。这样的调查,十分具体,也十分细致。能有这样细致具体的调查结果,他以物产有无多寡,来规划经济地理,应该说是有道理的。

  物产的分布与自然环境有关。大体说来,这样区域经济地理的规划和当时的自然环境也略相符合。特别是龙门碣石一线,在以后相当长久的时期,一直没有显著的变化。这是一条农牧地区的分界线。这条界线之南为农耕地区,其北为畜牧地区。因为是畜牧地区,故多马、牛、羊,旃裘、筋角。从远古至于春秋战国都是如此。秦汉之间显得稍有不同。秦汉时期在这个地区广设郡县,迁来许多本来从事农耕的人口,这就使畜牧地区改变成半农半牧地区。虽说是半农半牧地区,牧业仍占上风。当时人们习称“天水(治所在今甘肃通渭县西北)、陇西(治所在今甘肃临洮县)、北地(治所在今甘肃庆阳县北)、上部(治所在今陕西榆林县南)的畜牧为天下饶。其西的凉州更是如此[①d]。就是偏处北陲之东的渔阳(治所在今北京密云县西南)、上谷(治所在今河北怀来县南)的兵马,直到东汉初年,还是有名当世[②d]。

  如上所说,山西、山东之间是以崤山为分界点,当时有名的函谷关就在崤山之上。因而也称为关西、关东。函谷关自战国时就是秦与六国的分界处,应该属于政治区划。不过山西、山东的自然现象还有所差异。山东平原广漠,山西则山原杂错。山东多河流湖泊。山西就较为稀少。山东气温较高,降水量大,山西间有苦寒,降水也显得稀少。有此差异,物产就难得都能一样。

  当时所谓山西,包括巴蜀在内。所谓山东,其南界至于长江。按照后来的说法,无论山西、山东,都兼有南北之地。而南北的差异,显示在秦岭和淮水两侧的不同。桔逾淮而化为积,就是具体的标识。桔逾淮而化为枳,始见于《周礼·考工记》,以司马迁的博雅,怎么能说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可见他所划分的区域经济并不完全以气候的不同为根据。江南于《禹贡》为扬州和荆州。《禹贡》的扬州,北以淮水为界,荆州北至于荆山,都远至于长江之北。在《禹贡》之时,这两州的经济就很不发达,当地以涂泥见称的土地,被列为下中和下下。就是说居于最下的两等。司马迁所说的江南,不包括淮南和荆山附近在内,显示江北的经济已经有所发展。当时江南的经济未能多有发展,其地卑湿,太夫早夭,不是中原人土所向往的地方。其所以能够成为一个地区,与山西、山东并列,正是因为当地所出的物产种类繁多,为山西、山东所少有的缘故。虽然豫章(治所在今江西南昌市)所产的黄金,长沙(治所在今湖南长沙市)所产的连、锡,产量都不是很大,可是物以稀为贵,正显得当地的特殊。山西的关中和巴蜀之间,隔着秦岭。秦岭横出天际,其南北的差异,较之淮水南北更为显著。司马迁论述巴蜀,仅称道其物产繁多丰富,而未及其他。可是还提到:当地“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以所多易所鲜”。这是说,巴蜀凭借着栈道,才能和关中相联系,才能以所多易所鲜,因而就以巴蜀和关中连在一块,同列于山西区划之中,不过还应该指出,就是按司马迁所说;巴蜀和外方联系,并非只凭借着栈道。巴蜀之东为楚国的故土,楚国本来都于江陵,也就是现在湖北荆沙市。江陵西通巫、巴。巫县今为四川巫山县,乃在巴蜀之东,这里所说的乃是长江的水上交通道路。这条水道经过三峡,虽早已开通,却并非容易通行,特别是逆水上行,是相当艰难的。可能较之栈道为尤甚。司马迁以巴蜀列入山西,着眼于交通,显然可见,这样的道理是可以讲通的。

  山西、山东两大经济地区中的小区

  如司马迁所说,在当时的全国范围内,划分出山西、山东、江南和龙门碣石以北四个经济区域,每个经济区域的范围都是相当广阔的。在这相当广阔的区域中,各地的情况也未必都能完全一致,事实上也是参差不齐,因而在每一大的经济地区中再分出若干小区,就能更为具体,显示其确切的面貌。司马迁在当时也确实作过这样的再划分的工夫。

  按照司马迁的划分,山西主要有两部分,就是关中和巴蜀。关中“由汧、雍至于河、华”。汉时,汧、雍是两座县名,也是两条水名。汧县为今陕西陇县,雍县在今陕西凤翔县南。汧水就在汧县,雍水也在雍县。这两县之西为陇山。就是说,关中地区是西起陇山。河、华是指黄河和华山。河、华之间乃在现在陕西的潼关县。潼关是后来设置的,函谷关和崤山更在其东。关中的名称是早已有了的,司马迁在这里使用已有的名称,又为之作了界说,更明确显示出这个较小的经济地区的重点所在。关中能够成为一个较小的经济地区,主要显示在两个方面:就是土地肥沃和交通便利,用司马迁的话来说,乃是“膏壤沃野千里”和“四方辐辏并至而会”。在郑国开渠灌溉之后,这膏壤之地就更显得肥沃。关中的物产也相当富饶。司马迁所艳称的一个人家如果能在渭川有千亩竹,其收入可以比之封君,渭川就在关中。

  关中之南的巴蜀,本是各自为国,秦时始分设为郡,汉因秦制而稍有变化。作为经济地区,也就另有局限,其西不及邛笮而南不及滇僰。这是几个不同的民族活动地区。汉时有邛都县,为邛人旧地,在今四川西昌市,亦即当时越巂郡的治所。笮亦作莋。汉时有莋都县,在沫水(今大渡河)之北。汉时有滇池县,为益州郡治所,在今云南晋宁县东。又有僰道县,为犍为郡治所,在今四川宜宾市,为江水(今岷江)和绳水(今长江)交汇之处。这说是当时的巴蜀经济地区,西南不至沫水南岸和江水绳水会合之处,其地虽有莋马,牛和僰僮,可以和内陆交易,却也没有被列入经济地区之内。

  巴蜀能够成为经济地区,是由于其地土壤的肥沃,宜于农耕。李冰在蜀治水,与关中的郑国同负盛名,也使当地无凶年之忧。当地盛产巵、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司马迁还曾提到“蜀、汉、江陵千树桔”和“山西食盐卤”。“蜀、汉、江陵千树桔”,是说当地的人家如果能有千树桔,其收入可以和当地的千户侯相等。这样的人家遍布于蜀、汉各处。说到“山西食盐卤,是可以和“山东食海盐”相媲美。汉时山西所食的盐主要产自蜀地。当时对于这样重要的物产都设有专官管理。桔官设在巴郡的朐忍县和鱼复县。朐忍县在今四川云阳县西。鱼复县在今四川奉节县东。蜀、广汉和汉中三郡未见桔官的设置。司马迁既已提到蜀、汉,这三郡到现在都还产桔,则所说当非虚语。盐官设在蜀郡临邛县、犍为郡南安县、巴郡朐忍县。临邛县在今四川邛徕县。南安县今为四川乐山市。犍为郡为汉时新设置的郡,是从蜀郡分出来的。蜀郡和犍为郡之南的越巂郡和益州郡也有产盐的地方,益州郡的连然县(今云南安宁县)同样设有盐官,只是在巴蜀经济地区之外了。当时在巴蜀地区还设有铁官和工官。铁官设在蜀郡的临邛县、汉中郡沔阳县、犍为郡的武阳县和南安县。沔河阳县今为陕西勉县。武阳县今为四川彭山县。汉时所设的铁官,并非专管冶铁,而是兼营销售诸事。不过临邛县却是冶铁的所在。汉时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久已习闻于世。卓文君之父就是在临邛用冶铁致富的。据说卓氏“即铁山鼓铸,运筹算,贾滇、蜀民,富至僮八百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在其地冶铸的还有程郑。程郑之富埒于卓民。巴蜀成为经济地区,冶铁业起着相当的作用。工官的设置有三处,一在蜀郡成都县,也就是今成都市,一在广汉郡治所。广汉郡治梓潼县,今仍为四川梓潼县,一在广汉郡雒县,今为四川广汉县。工官管作金银器和漆器[①e]。正是司马迁所说的巴蜀物产中的铜铁竹木之器。

  巴蜀以有富饶的物产,可以作为经济地区,却也有其不足之处。如司马迁所说,乃是地形四塞,和其北其东内陆的交通,只有秦岭山上的谷道和巴巫之下的长江。固然汉水岸上的旬关(在今陕西旬阳县)也可以通到南阳的宛(今河南南阳市),恐怕还不如长江航行的便利。

  和山西东西相对的为山东。山东范围广大,远远超过山西。其中较小的经济地区也较为繁多。如司马迁所规划的,就有河洛之间的三河,太行山东的赵中山和燕涿,还可说到其南的邹卫,东海之滨的齐,齐西南的邹鲁和梁宋,还有更西的颍川南阳,又有其南的三楚中的东楚和西楚,也有南楚的小部分。

  河洛之间的三河指的是汉时的河东、河内和河南三郡。河东郡治所在今山西夏县西北。河内郡治所在今河南武陟县西南。河南郡治所在今河南洛阳市东。这是包括霍太山以南汾涑流域、太行山南沁水下游和熊耳山北的伊洛流域的地区。

  司马迁以三河为经济地区是因为河东为唐人所都,河内为殷人所都,河南为周人所都,各有其历史渊源。这是说: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的地方。虽然建国各数百千岁,只是土地狭小,民人众,为都国诸侯所聚会。具体说来,是交通较为方便,适于经营商业的地区。至于有名于当世的物产,殆只有河东所产的盐。河东的盐至迟在春秋之时,即已为人所称道。汉时在河东郡治所的安邑县设有盐官,司马迁曾经提到“猗顿因

盐起”,就是指此而言。

  以赵中山作为太行山东的经济地区,乃是指其重点的所在。赵、中山皆建国于战略时期。赵国的都城曾数次迁徙,最后定都于邯郸,就是现在河北邯郸市。中山初都于顾,后迁于灵寿。顾在今河北定县,灵寿今仍为灵寿县。顾与灵寿相距不远。中山本非大国,疆土有限。赵则兼有太行山东西,不仅达到汾水上游,而且远及于阴山之下。汾水上游已在龙门碣石一线之北。司马迁论述赵地,曾经提到种、代,为河东郡杨与平阳(二县分别在今山西洪洞县东南和临汾市西南)贸易所及之地。司马迁说种代,只说是“石北也”。文辞简约,未知所措。种与代并提,相去可能并非过远。代本为国,后见并于赵,汉时置郡,郡治在今河北蔚县西南。徐广释石,谓为常山郡石邑县。常山郡治所在今河北元氏县西北,石邑又在郡治之北。常山郡北与代郡相距最近,则种、代皆当在太行山东,还应在龙门碣石一线之北。这样说来,太行山西赵国故地就说不上经济的发展。至于太行山之东的物产也并非很多,除过“多美物,为倡优”,即所谓声色之外,所能提出也许还有盐。汉时钜鹿郡堂阳县(今河北新河县西北)就设有盐官,可是太原郡晋阳县(今山西太原市西南)也设有盐官。赵、中山之北为燕涿,其南为郑卫。燕与郑卫皆春秋战国的故国。燕都就在今北京市,郑都在今河南新郑县,卫都以在今河南濮阳市为最久。与燕并称的涿,为汉时的郡名,其治所就在燕国的西南,迄今犹以涿县为名。司马迁所说的“燕秦千树栗”,就是燕涿的特产,与所产的鱼盐和枣齐中。司马迁也曾说过,淮北常山已南河济之间千树萩”,萩为乔木,可与松柏媲美。常山已南就是赵国。淮北和河济之间主要是梁宋地区,也涉及到郑卫两国,都能得到一定的效益。

  东海之滨的齐自成一个经济地区。齐地自泰山以至琅邪。琅邪也是名山,在今山东胶南县。山海之间,膏壤千里,宜于种植桑麻,相当富庶。司马迁还曾经指出;“齐鲁千亩桑麻”,有千亩桑麻的人家,一年的收入也可和千户侯相等。桑麻多了,丝织业也就发达。汉朝在齐地特设三服官,负责织成绮绣和女红诸物。每一服官的作工者最多时都有数千人。设官的地方就在临淄(今山东淄博市临淄城)。齐地的鱼盐也有名当世。汉时在千乘郡(治所在今山东高青县东南)和琅邪郡长广(今山东莱阳县东),计斤(今山东胶县西南)、海曲(今山东日照县西南)皆设有盐官。

  齐西南的邹鲁为诛、泗两水流域的经济地区。按照汉时的行政区划说来,齐为齐郡,鲁为鲁国。齐郡所属只有十二县,如何能说是膏壤千里?鲁国所属六县。六县之中就有邹县(今山东邹县东南),更为狭小。虽亦濒于洙泗,似不能以之作为邾泗流域的经济地区。上面所说的齐,显然是就战国时期的齐国而论,说鲁,也同样以战国时期的鲁国而论。邹本为鲁旁边的小国,故鲁邹得相并连及。邹鲁与齐国中隔泰山。泰山虽巍峨高昂,南北景物差相仿佛,邹鲁亦颇有桑麻之业。“齐鲁千亩桑麻”的说法,自然也适用邹鲁各处。所差的只是汉时没有以之和齐部一样,在鲁国也设置服官。

  邹鲁之西为梁宋。汉时设置有梁国,所属八县,稍多于鲁国。亦难以之作为经济地区。司马迁所说的梁宋,自有一定的界线。据其所说,则“自鸿沟以东,芒砀以北,属巨野,此梁宋也”。这是战国时期魏国和宋国的旧地。宋国灭后,其地入于魏国。魏国都于大梁(今河南开封市),亦称梁国。故这里以梁宋并称。鸿沟为战国时期所开凿的人工水道,引黄河水东南流,经过魏国都城大梁,其下分支很多,各有名称。这里只说鸿沟,自应指大梁附近的河段。秦灭魏,引水灌大梁,大梁圯毁不能复为都邑。司马迁说梁宋的经济地区,只能西起鸿沟,未一涉及大梁。芒、砀为两座山名,芒山在今河南永城县东北,砀山更为其北。芒、砀二山为汉高祖起兵前旧游地,颇著名声,司马迁以之为梁宋经济地区的南界,可能是这样的缘故。巨野为有名的水泽,在今山东钜野县和梁山县之间,现在早已干涸无水,成为农田。这个经济地区并无山川之饶,所有的只是可以经营的农业地区。还可以称道的,是汉时曾于陈留郡襄邑县设置过服官。襄邑县今为河南睢县。服官的设置和齐国一样。汉时设置的服官也只有齐部和陈留郡两处,而襄邑和临淄亦以制作奇巧,有名于当世。襄邑能够设置服官,足征当地也富有桑麻。这不能算作山川之饶,与当地好稼穑的风气也许还有若干关系。

  梁宋西南,相距并非很远的为颍川郡和南阳郡。颍川郡的治所为今河南禹县。南阳郡的治所就是现在河南的南阳市。颍川郡位于颍水和汝水的上游。南阳郡则在淯水(今白河)流域。据司马迁所说,“颖川、南阳,夏人之居也。夏人政尚忠朴,犹有先王之遗风”,因而“至今谓之夏人”。这个地区“俗杂好事,业多贾”。仿佛没有著名于当世的物产,这也许是喜欢好事的原因。不过司马迁还曾提到“陈夏千亩漆”。陈于汉时为淮阳国,其治所在今河南淮阳县。则所谓夏当然是指颖川和南阳了。漆为山东最为重要的物产,司马迁在《货殖列传》的开篇已经提到了。故论述颍川、南阳时就再未涉及。

  这些较小的经济地区中,还应该论述三楚。所谓三楚,就是战国时期的楚越之地。越为楚所灭,实际上都是楚国原来的版图。西汉时也设置过楚国(治所在今江苏徐州市),所属只有七县,自然不能以之作为三楚。

  司马迁所划分的三楚,为西楚、东楚和南楚。西楚是自淮水以北,有沛、陈、汝南和南郡。汉时沛郡治所在今安徽濉溪县北,陈郡即淮阳国,已见前文。汝南郡治所在今河南平舆县北。南郡治所则在今湖北荆沙市江陵城北。用现在的地理来说,西楚之地有今安徽省北部,江苏省西北部一隅,河南省东南部,湖北省的绝大部分。东楚是彭城以东,有东海、吴、广陵郡。彭城为汉楚国的治所,就是现在江苏徐州市。汉东海郡治所在今山东郯城县。广陵郡治所在今江苏扬州市。吴郡就是会稽部,治所在今江苏苏州市。东楚之地,有今山东省东南部,安徽省东北部,江苏省全部,还有浙江、福建两省的全部。南楚则有汉时的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诸郡国。衡山国后为六安国,治所在今安徽六安市。九江郡治所在今安徽寿县。这里所提到的江南,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说就是丹阳郡,丹阳部治所在今安徽宣城市;一说只是指下文的豫章和长沙两郡都在江南,与衡山、九江之在江北者不同。因为豫章郡治所在今江西南昌市,长沙郡治所在今湖南长沙市。两说虽然不同,要以丹阳郡于义为长。不过这三郡都在江南,与江北无关,却是肯定的。这样说来,以楚为名的经济地区是相当广大的,仅就长江以北而论,就据有今湖北、安徽、江苏三省的绝大部分,还应有今河南省的东南部。

  三楚既分在长江的南北,其在江北的物产,据司马迁所说,西楚有云梦之饶和陈的鱼盐之货,还应该提到上文已经说过的“蜀、汉、江陵千树桔”和“陈夏千亩漆”。东楚只能东有海盐之饶,至于章山之铜和三江、五湖之利,则应该是在江南了。当然,三江中的北江,也就是长江的主流,东楚还应该享受其利。南楚的物产不少,在江北的就只有合肥(今安徽合肥市)的皮革、鲍木了。

  江南和龙门碣石以北的经济地区中的小区

  上面论述了司马迁所规划的山西、山东两大经济地区中的小区。司马迁以崤山分隔山西和山东,是合乎自然形势的。至于大经济地区中小区的划分,则采用两种名称:一是因于战国时期诸侯封国的旧规,如赵、燕、齐、楚等是;一是汉时新郡的称号,如河东、河内、河南等是。两种名称实际上乃是一种方式,就是前代或当世的政治区划。政治区划属于上层建筑,自应以经济为基础,却不一定能处处与经济情况相重合。战国时期楚国幅员广大,各地经济发展难得一致,分列为几个小区,也是势所难免的。可是三楚之分,都是依据不同的风俗。西楚之俗是“剽轻,易发怒”,特别是徐(今江苏泗洪县南)、僮(今安徽泗县东北)、取虑(今安徽灵壁县东北)三县的人能“清刻,矜已诺”。东楚的风俗大体与徐、僮两县相同,朐(今江苏连云港市海州西南)、缯(今山东苍山县西北)两县之北的风俗,同于齐国,浙江以南,则是越国的风俗,而南楚又略同于西楚。这样不同的风俗似与当地的经济都未能联系得上。当然也并不是就了然无所区分,譬如西楚地薄,致使其人难得有很多余财,陈夏之交的人擅长从事商业,因为当地能够有鱼盐之货,可以贩卖。这样的事例虽有数则,可能无关乎大局,似不能作为划分经济地区的根据。当然不能因此而谓司马迁这样的区分就完全没有道理。不过这还是混乱了长江作为自然区域的界线,使四大经济地区的划分受到了影响。

  三楚中的东楚和南楚诚然涉及了江南。就东楚和南楚所涉及的江南部分而论,其间也是有差别的。东楚在东,南楚在西,东西相对,就具体形成两个部分。就物产来说,西部的豫章出黄金,长沙出连锡。东部的海盐之饶,章山之铜,各具特色。但是土地卑湿,太夫早夭,而又多竹木,东西两方还是一致的。

  司马迁论南楚,曾经指出:“九疑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而杨越多焉”。九疑为南岭支脉,儋耳,郡名,治所在今海南省儋县西北。儋耳与南楚相距过远,中间且有南岭相隔,风俗虽略相同,经济似未见联系的例证。这样情形亦见云于东楚。东楚兼有吴地,浙江以南则又有越人之俗。汉时吴越之地设置会稽郡。会稽郡所属二十六县,其最南的冶县在今福建福州市。冶县之北为回浦县和大末县。回浦县在今浙江临海县东南,大末县在今浙江衢州市东北。会稽郡南部兼有今福建省和浙江省的中部以南。这些地方设县如此稀少,当地经济似难得有若何发展。汉武帝时兴兵代东越,淮南王刘安上书谏诤,说是道路都难于行军,可以作为例证[①f]。司马迁论巴蜀经济地区,滇、僰和邛、笮都没有列入,则所谓扬越、东越、东瓯似也应一例看待。还可以指出:滇、僰尚有僰僮,邛、笮亦尚有笮马、旄牛。东越、东瓯似乎连这一点都难以提到。

  司马迁说南楚,曾顺便说“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番禺为今广州市。今广州市犹设有番禺县。番禺为当时对外通商交通口岸。泛海而行,可以远至已不程国,此国在今印度沿海岸边。儋耳郡就在番禺近旁,由徐闻(今广东徐闻县)、合浦(今广西合浦县东北)入海,可于其地。应自为江南经济地区中的小区。不过司马迁并没有这样的规划。

  论述江南经济地区之后,接着论述龙门碣石以北的经济地区。如前所说,这是畜牧地区,也可以说是半农半牧地区,与山西,山东不同。这个大的经济地区之中也应有较小的经济地区。司马迁对于这个地区,也和江南的三楚相似,采用二元论的说法,杂见于所论述的山西和山东两个地区之中。在论述关中时就曾附带提到天水、陇西、北地、上郡四郡。这四郡合起来,就是现在甘肃东部、陕西北部和宁夏南部。司马迁在论述这四郡时,一则说与关中同俗,再则说,“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是不是在说这四郡的畜牧能够为天下饶,由于其畜产来自羌中和戎翟?而且所规划的龙门碣石一线,是始自龙门,并未说到龙门以西的地方。这就不能不引人致疑。不过不应如此设想。司马迁论述关中时提到这四郡,因为关中本是秦地,这四郡也是秦时旧郡,以秦时故地来说,是可以说在一起的。这也和上面所提到的三楚一样,是二元论的说法。这四郡为畜牧地区,乃是自然条件所形成的。当地人口都不算是很少,从事农耕的大有人在,因而也可以说半农半牧地区。由于可以畜牧,汉朝就在这里设牧师苑,作为养马的场所。当时在西边北边共设牧师诸苑三十六所,养马三十万,规模相当巨大[①g]。这三十六苑,不一定都设在这四郡之中。四郡中苑所可以考见的有北地郡灵州县(今宁夏灵武县北)的河奇苑和号非苑,归德县(今陕西吴旗县境)的堵苑和白马苑,郁郅县(今甘肃庆阳县北)的牧师苑官[②g]。安定郡的安民县本为呼池苑[③g]。上部的苑马且曾为匈奴所掠夺[④g]。这仅有的记载已可显示远几郡确是汉朝养马的重点所在。若不是这几郡为畜牧地区或半农半牧地区,曷克臻此。还可以再作说明:龙门碣石一线,如司马迁所说,起于龙门山。龙门山位于黄河岸旁,溯河而上,黄河之东,吕梁山旁自是畜牧地区。一河之隔,黄河之西,似不能就已转为农耕地区。黄河之西为上郡所在地,如果当地已为农耕地区,汉朝为什么还在当地设置牧苑,放养马匹?这样的道理很可以显示出龙门碣石一线以龙门为名,只是因为龙门一座名山,容易受到注意,并不是说龙门山西北,黄河西侧,就已经不复为畜牧地区了。正因为仍是畜牧地区,当地的鄙人牧长倮就能在乌氏县(今宁夏固原县东南)从事畜牧,用谷来量马牛,而被称为乌氏倮。乌氏倮为秦始皇时人,为时可能早些。东汉初年,马援也尝在北地郡田牧,至有牛马羊数千头[⑤g]。可见数百年间,当地并没有很大的变化。

  龙门之北,黄河以东,战国时为赵国疆土,其间具体情况,司马迁无说。汉时此地为定襄、云中、五原、雁门诸郡。定襄郡治所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北。云中郡治所在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东北。五原郡治所在今内蒙古包头市西北。雁门郡治所在今山西省左云县西。西郡之地,最北可达于阴山山脉。班固说这几郡,“本戎狄地,其民鄙朴,少礼文,好射猎”[①h],犹仿佛畜牧旧风。再东就是代郡。代郡于战国时为代国。司马迁论代的风俗,与赵连言,说是赵代俗相类;论代的经济,与燕连言,说是燕代田畜而事蚕。显然仍可见其地畜牧的旧规。至于代郡之东,由上谷至于辽东,司马迁谓其“地踔远,人民希,数被寇,大与赵代俗相类”。上谷郡治所在今河北怀来县东南。上谷郡之东,还有渔阳郡(治所在今北京市密云市西南)和右北平郡(秦时治所在今天津市蓟县,汉时治所在今辽宁凌源县西南)。这三郡皆在龙门碣石一线之北,应与雁门、代郡相同。司马迁说上谷至辽东,“有鱼盐枣栗之饶”,这可能指辽东、辽西两郡而言,与其西三郡无关。辽东郡治所在今辽宁辽阳市,辽西郡治所在今辽宁义县西,皆在碣石山东北,又位于辽水西两岸,其地早已成为农耕地区,应与畜牧地还有所差别。司马迁虽然提到了辽东,也相应及于辽西。其实这两郡与龙门碣石一线无关,无须并为一谈。

  论述畜牧地区之后,还应该对产盐之地再作论述。司马迁曾经特别指出,山西食盐卤,山东食海盐。这是在前面已经征引过的,而且也论述过巴蜀所说的盐官。汉时在全国所设的盐官共计36处[②h]。除过上面已经提到的巴蜀及其以南的4处外,还有32处。其中河东郡的安邑、太原郡的晋阳、南郡的巫县、钜鹿郡的堂阳、勃海郡的章武(今河北黄骅县西北)、千乘郡、琅邪郡的海曲、计斤和长广、渔阳郡的泉州(今天津武清县西南)、东平国(治所在今山东东平县东)、北海郡的都昌和寿光(分别在今山东昌邑县西和寿光县东北)、东莱郡的曲成、东牟、巾弦、昌阳、当利(依次在今山东掖县东北、东牟县、黄县西南、文昌县西南,掖县西南)、辽西郡的海阳(今河北滦县),还可计入辽东郡的平郭(今辽宁熊岳县东)等二○处,皆在山东地区。会稽郡的海盐、南海郡的番禺、苍梧郡的商要(今仍为广东高要县)等3处,则在江南地区。另外还有安定郡的三水(今宁夏同心县东)、北地郡的弋居(今甘肃宁县南)、上郡的独乐(今陕西米脂县西北)、西河郡的富昌(今内蒙古准格尔旗东南),朔方郡的沃野(今内蒙古临河县西南)、五原郡的成宜(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东南黄河北岸)、雁门郡的楼烦和沃阳(分别在今山西宁武县附近和内蒙古凉城县西南)和陇西等9处,则在龙门碣石一线之北的畜牧地区。这样看来,当时四大经济地区都有盐的产地。司马迁只说到山西和山东,可能是总括的说法。其实按照汉时盐官的分布,山西产盐之地并非很多,特别是关中地区竟无一处。巴蜀虽产盐,但其外远的货物中竟没有提到盐,则关中所食的盐应是来自安定,上郡和陇西等处。司马迁没有这样的提出,如果要提出,可能和上面所说的天水、陇西、北地、上郡的畜牧为天下饶一样,就附在论述关中之后。如果真的就是这样,也许会使有关畜牧地区显得紊乱。不过司马迁没有专论龙门碣石以北的地区,就不必多事猜度了。

  经济地区中的经济都会

  经济地区应该各有其经济都会。经济都会由于交通便利,货物易于集散,故能使商贾云集,交易兴旺。司马迁在论述经济地区时,也就涉及到有关的经济都会。经济都会有大小,难得都能一致,司马迁在论述之时,显然有所区别,有的就明确称为都会,有的则因其贸易往来,显示其与一般城池有所不同。其称为都会的有邯郸、燕、临淄、陶(今山东定陶县西北)、睢阳(今河南商丘县南)、吴、寿春(今安徽寿县)番禺和宛(今河南南阳市)九处。另外还提到雍、栎阳(今陕西临潼县渭水之北)、咸阳(今陕西咸阳市东),长安(今陕西西安市西北),杨(今山西洪洞县东南)、平阳(今山西临汾市西南汾水之西)、温(今河南温县西)、轵(今河南济源县南)、洛阳(今河南洛阳市东)、江陵、陈、合肥(今安徽合肥市)十二处。

  邯郸为漳水和黄河之间的都会,位于赵中山的经济地区。它可以北通燕、涿,南有郑、卫。由郑、卫经过邯郸,通到燕涿的道路,为当时太行山东麓南北向的交通大道,邯郸正居于其中枢,可以控制南北,南北货物的周转,也必须通过其地,因而就形成为一方的都会。燕正在这条太行山东麓南北向大道的北端。太行东地域广阔,在这条大道之东,还有一条大道,纵贯于燕齐之间,因而燕可以南通齐赵。司马迁说燕,谓其为勃、碣之间的都会,勃为勃海,碣当然就是碣石。勃海、碣石都在燕之东,如何能够说燕为勃、碣之间的都会?司马迁之所以这样的称道,是有一番道理的。因为燕地边胡。所谓胡,指的是乌桓、夫余、秽貉,朝鲜、真番。就是分居于现在内蒙古东部、吉林以至朝鲜国的各族。各族都有货物与燕相交易,燕也就能在和各族的交易中获得相当的利益。说燕为勃碣间的都会,可能把这族都估计在内。当然当地的鱼盐枣栗之饶,也增添了相互交易中的货物品种。

  临淄在齐,为海岱之间的都会。海为东海,岱则为泰山。“齐带山海,膏壤千里,人民多文綵布帛鱼盐”。临淄位于其中,必然会形成为经济都会。司马迁说临淄,没有提到当地的交通。其实临淄的交通也是便利的。西汉初年,贾山在所著的《至言》中,称道秦始皇的驰道,“东穷燕齐”[①i]。临淄为齐国旧都,既穷燕齐,就不能不经过临淄。秦始皇数次东游,登之罘(在今山东烟台市)、登琅邪(在今山东胶南县西南),殆无不经过临淄之理。驰道分别通至当时全国各地,临淄正好借以和各地都有往来。

  陶和睢阳为梁宋地区的经济都会。陶位于菏水由济水分流的地方,睢阳则濒于鸿沟系统中一条以睢水为名的支流。菏水由济水分出后,东南流入于泗水。菏水开凿于春秋末年。当时所谓四渎,即黄河、济水、长江和淮水,尚分为三个水系,各自入海。因为济水是由黄河分流出来的,与长江和淮水不同。在菏水开凿以前,连接长江和淮水交通的邗沟已经开凿成功。邗沟位于现在江苏中部,南端在今扬州市与长江衔接,北端在今淮阳市与淮水相连。这样就使四渎成了两个水上交通系统,北为黄河和济水,南为长江和淮水。菏水所入的泗水,为淮水支流。菏水开凿成功,使四渎的水上交通联系在一起,陶正在这样联系的焦点上,故能迅速发展,成国天下之中的经济都会[①j]。鸿沟开凿稍晚,在战国初期。鸿沟是由荥阳(今河南荥阳县东北)引黄河水东南流,途中分成几支,与济、汝、淮、泗诸水相会合,因而宋、郑、陈、蔡、曹、卫诸国的旧地都可借鸿沟系统的水上交通相往来。睢阳所濒的睢水,是在今河南开封市由鸿沟分出,至今江苏徐州市附近入于泗水[②j]。司马迁说梁宋地区,谓其俗“好稼穑,虽无山川之饶,能恶衣食,致其蓄藏”。这可能是梁宋地区一般的情形,至于陶,睢阳的繁荣富庶,则是由于交通的便利,商业的发达,当地物产的丰歉,似乎并未起到若何的影响。

  吴为江东的都会。吴能够成为经济都会,是因为其“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江淮入海处的南北都可产盐,与燕齐等处相似。汉时会稽郡就有海盐为名的县,在今浙江平湖县。今平湖县之南仍有县名海盐,当是沿袭汉时旧制,而稍移动其县治的所在。章山今为天目山,在浙江吉安县,位于吴的西南方。吴既有三江五湖,交通自然便利。三江五湖自是水上交通,陆上交通,也应该提到驰道。前面曾征引贾山所说驰道,贾山说驰道,于东穷燕齐之后,接着就说到“南极吴楚”,这样一条道路自会助长吴的繁荣。寿春之作为经济都会,司马迁没有出也其具体的缘由。寿春濒淮水。淮水于其上游不远处容纳了颍水。寿春之南的合肥,为寿春通向其南各地必经之地。应该说,在交通方面还是方便的。南海之演的番禺,也是经济都会。番禺作为经济都会,顺具特色。番禺是当时海上对外贸易的口岸。这是在上文已经论述过的。由于能够对外贸易,因而就成了“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至于宛,则是颍川、南阳地区的都会。宛能成为经济都会,是由“西通武关(在今陕西、河南、湖北三省交界处)、郧关,而东南受汉、江、淮”。这样的便利交通,必然会促成宛的繁荣。在上面所论述的九处经济都会中,大都是战国时期一些诸侯国家的都城所在地,邯郸为赵国都城,燕为燕国都城,临淄为齐国都城,寿春为楚国都城。睢明和吴分别为宋国和吴国的都城。宋于战国时期灭亡,吴为都城还在入战国之前。这些都是政治都会。政治都会与经济都会不同。既已成为政治都会,自当有助于经济的发展,旦能具有一定的基础。政治都会由于所在的国的灭亡,失去其固有的地位,由于其已经具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故政治地位消失之后,仍能以经济都会继续存在,还能受到重视。当然不能由此而引伸说,政治都会都能转成经济都会。战国时期七雄并立,魏国所都的大梁,为河水所灌,夷为平地。其南韩国的都城也不能和邯郸、临淄相提并论。

  在另外十二处没有作为都会的地方中,雍、栎阳、咸阳曾为秦时的都城,洛阳曾为周时的都城,江陵和陈也曾为楚国的都城,还有长安,正是当时汉朝的都城。这些政治都会也正是有作为经济都会的条件,才被提出来的。正如司马迁所说的,雍是“隙陇蜀之货物而多贾”。这是说,雍是居于陇蜀之间的要路,两处的货物都能汇集于此,才能招致许多的商贾。栎阳也就是栎邑,因为能够“北却戎翟,而东通三晋”,才能罗致许多商贾。栎邑之北,再往北去,在当时为上郡。上郡位于龙门碣石一线延长线之北,本为戎翟所居地方。这时还以戎翟相称,正是因为戎翟从事畜牧,其地多,牛、羊、旃裘、筋角,这些货物才能为商贾贩运到栎邑来。咸阳和长安虽是两地,中间只隔一条渭水,先后都是四方辐凑并至而会,故皆能在经济方面有所显现。洛阳是东贾齐鲁,南贾梁楚。由于交通便利,所涉及的范围也就相当广泛。江陵和陈先后皆曾为楚国的都城,两处的交通皆相当便利。江陵可以西通巫、巴。这是说溯长江而上,经过三峡,可以达到巴蜀各处。如前所说,巴是富饶的地区,商贾贸易容易获致利息。陈作为经济都会,是由于位于楚夏之交。这是说,陈处于南北之间。楚在陈南是不必说的。陈的西北为颍川郡,而颍川郡本为夏人所居,可以与陈南的楚相对。其实远在春秋之时,楚国就一再与中原华夏诸侯相争夺。当时已显出南北的差别。由春秋及于战国,又下至于秦汉,以前的争执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但是南北的差别,并未能尽为泯灭。不惟民情风俗如此,就是物产也有差别,这样一些差别,正好促成陈的繁荣。

  在这几处与政治有关的地方之外,就应该论述杨和平阻,还有温轵。杨和平阳为汉河东郡的属县,温与轵为汉河内郡的属县,都是普通的县治,在当时却成为引人注目的经济城市。司马迁指出:“杨和平阳西贾秦、翟,北贾种、代”。杨、平阳皆位于汾水中游,顺汾水而下,可以西至关中。关中本为秦地,往来交易,相当方便,这是不必说的。种、代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不必细究其确地的所在,位于龙门碣石一线之北是可以肯定的。杨、平阳所贾的翟,其实就是前面说过的栎邑北却戎翟的翟。具体说来,杨和平归都是溯汾水而上,或越黄河而西,与畜牧地区相交易。畜牧地区和农耕地区的物产不尽相同,故两处的商贾能得以有易无。不过还应该指出,杨、平阳能够有这样的便利,乃是由于其地位于汾水流域,可以循着汾水河谷上下往来。如果没有这样的条件,也不过两个普通县邑而已。其实温和轵两地能够见重于世,也是如此。杨、平阳所依据的是汾水河谷的道路,温和轵所依据的则是通往太行山东和越过太行山的道路。越达太行山,可以西贾上党。上党郡的治所在今山西长子县西南。上党东越太行山,就是邯郸。邯郸的交往主要是依据经过其地的南北大道,好像和上党的关系并不十分密切,故温、轵能够独享其利。温、轵又是洛阳通往太行山东大道必经之地,就可借着这条大道和太行山东交往,特别是邯郸之间的贸易。再由邯郸北上,而至于中山。司马迁所说的温、轵北贾赵、中山、就是这样的意思。应该指出:温,轵南隔黄河与洛阳相望,近在咫尺之间。温,轵能够北贾赵,中山,洛阳却显得好像没有什么作用。这其间的道理相当明显,就是黄河的阻隔。由上党以及赵、中山运输到洛阳的货物,一时不能渡河南运,就必须在黄河之滨暂时存置,温、轵正好作为存置货物的所在,再进而有所经营,就发展成为都会。这里还应该接着论述江淮之间的合肥。合肥在寿春之南,前面已经提到,寿春能够成为经济都会,合肥也有关系。合肥的得名是由南北两肥水由这里分流,北肥水北入淮水,南肥水南入巢湖,而巢湖又有水道可以通到长江。这样就成为江淮之间可以沟通的水道,只是南北两肥水各自分流,不能连到一起。合肥居于其间,地形自然重要。司马迁说,合肥受南北潮。注家解释:说是江淮之潮,皆能涨到合肥。这话说来虽然有些勉强,但合肥的繁荣得到水道交通的有利条件,却是不容否认的。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有利条件,合肥才能成为皮革、鲍、木输会之地。

  上面论述了九处经济都会和十二处地位稍次的经济都会。这些经济都会分布于绝大部分的经济地区。其中只有巴蜀和邹鲁两地区没有经济都会。司马迁说巴蜀和邹鲁,都是就其整个地区作出论述,并未稍一涉及到其间的都会。司马迁论述各经济地区时,往往沿用战国时的国名,在说到经济都会时,就只用都会名称,而不复再以国名相称。仿佛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勃、碣之间的都会以燕相称。其实这不是例外。在论述邯郸的交通时,就明确指出:“北通燕、涿”。这里所说的燕,分明不是以之作为国名,而是与涿相等的县名。具体说来,就是汉时的蓟县,班国撰《汉书·地理志》,于其后序中多引用《货殖列传》中的文句,其说邯郸的交通,仍然是“北通燕涿”,说勃、碣之间的都会,就改燕为蓟。可见所说勃、碣之间的都会,并非指全燕而言,巴、蜀和邹、鲁皆为战国时旧国,亦皆各有其都城。司马迁未曾稍一涉及成都、江州和曲阜,可见在其心目中,成都、江州、曲阜不能上比邯郸、临淄,似乎还不及雍和栎邑。齐、鲁两地分居泰山的南北,往往相提并论,但以曲阜和临淄相提并论,却十分稀见。其中缘由,也可略见一斑。

  余论

  司马迁这样的划分经济地地区,创始了区域经济地理。这不仅前无古人,而且还可以说,在以后相当悠久时期里,也竟然少有来者。

  司马迁撰著《史记》之后,班固承其余绪,撰著《汉书》。《汉书》于西汉初期的史事,率皆移录《史记》。这在当时说来,也是撰著的习气,是不足为奇的。《史记》的《货殖列传》也就成了《汉书》的《货殖传》。传名虽然相同,内容却小有差异。《货殖传》以人为主,自范蠡。子赣以下皆备载无遗,至于经济地区则一例删去,而另移于《地理志》的《后序》之中。《后序》主要是论述战国时期各国的地理,除各国的疆域区划之外,还论述各国立国的原委,虽是《地理志》的《后序》,实际上却是一篇《战国时期的地理》,更确切地说,是一篇政治地理。篇中固然也移录不少的《货殖列传》的文字,也只是用以作为政治地理的辅助说明,不能称之为区域经济地理,而且取去之间,也显得有些各异其趣。《货殖列传》说越楚地区,曾说到“番禺亦其一都之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这显示番禺之能够成为经济都会,正是由于有这样多的奇珍货物。《地理志》则改成粤地“近海,多犀、象、毒冒、珠玑、银、铜、果、布之凑,中国往商贾者多取富焉。番禺,其一都会也”。两者含义就不相同了。

  就是《地理志》的《后序》所论述的,也还有和《货殖列传》不尽相同的地方,经济都会的多少就有所增减。如上所说,《货殖列传》所列举的经济都会有邯郸、燕、临淄、陶、睢阳、吴、寿春、番禺、宛九处。《地理志》减去了陶和睢阳两处,并改燕为蓟。却另外增添了江陵和合肥两处。《货殖列传》说江陵,只说“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地理志》在这段话之后,却添了“亦一都会也”。《货殖列传》说寿春和合肥,只说“郢之后徙寿春,亦一都会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地理志》则作“寿春、合肥受南北湖,皮革、鲍,木之输,亦一都会也”。这样的差异可能是司马迁和班固两家对于具体情况的评价不尽一致,问题倒不是很大。《地理志》不以陶和睢阳为经济都会,显示出地理条件的变化。西汉中叶以后,黄河曾经累次决口泛滥,汉武帝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决于瓠子(今河南濮阳县南),东南注巨野泽,通于淮泗,经过二十余年,才堵口合龙[①k]。在这次河水泛滥期间,鸿沟和菏水都难免受到影响,交通受到阻塞,陶和睢阳从此萧条下去,终于失去了经济都会的地位。当然这是西汉中叶以后的事。《地理志》论述宋国的地理,也曾提到睢阳和定陶,却没有稍一道及两地的经济地理事。作为政治地理,这样的论述当然未可厚非。不过也不能因为《地理志》的《后序》曾经引用过《货殖列传》的史料,就可以说班固在这一点上是继承了司马迁的旧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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