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槃槃
会策划一个关于《石头记》的当代艺术展览，实是始料未及的，但说起来，却又仿佛“木石前缘”已定。曲磊磊生下来的时候，父母给了两堆石头的名字，加上姓，有时会与人调侃说，他是会唱歌的石头。虽然频频被误认为是笔名，杨槃槃其实是我的本名: 三根木头，排在姓和名里。
与曲磊磊合作的缘起，是今年二月份西方情人节的前一天，我带着伦敦大学亚非学院 (SOAS) “中国现当代艺术”课上的硕博班学生，拜访曲磊磊与同为画家的夫人Caroline Deane 在伦敦西南温布尔登的画室。画室是小小的带院子的两层阁楼。可爱的艺术家夫妇把家中个头最大的茶壶和各式各样的小茶杯尽数翻了出来，亲手做了堆满了新鲜的草莓和蓝莓的夹层奶油蛋糕款待年轻的学子。学生们惊艳于这水墨宣纸上光影所能抵达的极致: 曲磊磊画的水墨人体，有着西洋画的实感、触感和光感。“敷彩之要，光居其首。”竟出自曹雪芹《废艺斋集稿》。
拜访曲磊磊画室。摄影：张佳琪
在画室后院邂逅石头。摄影：张佳琪
就是在画室的后院里，我遇见了这些石头。青灰色的，个头不一致，大多不小于碗碟。石头上有白色的条纹，或简或繁，像极了26个英文字母 (大小写混杂，个别石头可以一石两用，比如英文里调皮的q和b是同一块石头)。二月的伦敦依然是冷飕飕的，曲磊磊顾不上披上外套就兴致昂扬地在院子里的草地上摆开石头，向我们展示。据曲磊磊回忆，最初邂逅石头，大约是九五年夏在康沃尔海滨 (Cornish coast) ，他和Caroline随手摆出一个 L O V E, 我笑嘻嘻地说琼瑶风这么重的画面，连我都受不了。千年之末，曲磊磊在做一个名唤《面对未来》的系列。为了这个项目，曲磊磊重回康沃尔海滨，把石头背了回来。石头会说话，曲磊磊摆出了“The whole of history apears in silence”(整个历史在沉默中浮现)，其中appears一词少去了一个p，因为石头少一块，小小的错别字倒生出异样的别致。曲磊磊给我看1999年用胶片小相机拍的照片：圆形的展厅，铁路枕木围起一块长方形区域，石头静静地在铺满的浅色的沙子上躺平。这组文字是: “Here and now is everything, just catch it, do not let it go”(此时此地是一切，抓住它，不要放手)。
这些石头是如此古老又如此当代。它们当之无愧是当代艺术中found object（现成物，现成艺术）家族里新的一员，我唤之found calligraphy （现成书法）。
The whole of history ap[p]ears in silence, 由曲磊磊供图
枕木、沙子和石头，摄于1999年，由曲磊磊供图
我想给石头创造一个全新的呈现情境。我想让石头自己说石头的故事。思绪飞到大荒山无稽崖，半睡半醒之间，天人感应之瞬，竟从曹雪芹《红楼梦》借来一个策展思路。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啼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而坐，长谈。见一块鲜明莹洁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是没有实在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好携你到隆盛昌明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之不尽，乃问道：“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毕，便袖笼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
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奇传？
（戚序本《石头记》第一回）
我们遇到的一个难题是这首偈子的翻译。总有一些时刻，在名唤“翻译”的岸边，声嘶力竭地呼喊，异域的对岸，是无人应答的空茫。中文里的“红尘”就是这样不好翻译的字眼。借Shane McCausland (马啸鸿)教授的说法，“红尘”的语义蕴含，绰绰约约地与哈姆雷特的独白交叠：“When we have shuffled off this mortal coil（当我们摆脱了这尘世的纠缠）。” 彼时我能想到最省字的翻译是: “Unfit to mend the sky, years on earth was I.” 英文里的倒装句，保住了险些丢掉的韵脚。好友黄丁如支持on earth的英文译文，说天与地，有空间上的对应感，还令她想起一个美丽的英文书名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大地上我们转瞬即逝的绚烂》）。因为前些年几个没有脚的石头在威尼斯双年展走丢，字不够，最终我们只能摆出这首偈子的第一行。那些丢失在翻译峡谷里的最终未能呈现的脑力和心力，倒也不觉得遗憾。随着策展经验的增加，我逐渐明白，与展览最终呈现面貌同样可贵的，或甚至更加可贵的，是策展过程中的人际互动。不觉得遗憾，也是因为我知道，比起逐字翻译，更有力量的是文化的诠译。比起在国内大量出版的英译中的译著中再增加一本，我更想把中国文化呈现给全世界。
作为装置艺术的石头，选择在SOAS文莱美术馆（Brunei Gallery）的日式枯山水屋顶花园呈现。地处伦敦市中心，这幽幽的屋上庭园却是一处特别适合静思、冥想、发呆的空间。它亦是一所 “言叶之庭（the garden of words）”：花园里的花岗岩水盆上刻有一个“恕”字。在这样的空间里，想象力会飞起。
日式屋顶花园在文莱美术馆之内，又在文莱美术馆之外。虽说作为伦敦大学的教员，我有使用文莱美术馆展览空间的便利，文莱美术馆的正式展厅的展览排期早已排到2025年之后，复杂的展览申请手续更拒人于千里之外。幸运的是，这功用暧昧的日本屋顶花园没有展览排期，可以实现我们在几个月之内呈现石头装置的愿望。更重要的是，这变成了一场实验性质很强的露天艺术展览。对于实验策展实践而言，空间和艺术品之间，往往是彼此发现、彼此定义的关系。石头的故事整个儿从这特殊的地点生长出来，而作为装置艺术的石头也将这屋上庭园重新界定为展览空间。
石头的故事，装置艺术安装中。摄影：杨槃槃
Unfit to mend the sky, 石头在将干未干之际。摄影：杨槃槃
为了更清晰地呈现石头上的字，我们在枯山水庭园就地取材，把通常用来表现“水”的铺地的小砂石捡了几块起来，垫在有字的石头下面，让有字的石头稍稍立起来。构图上，石头之间有大体的平衡，但又故意避开四平八稳的状态。借来一把长嘴花壶，曲磊磊用泼墨的兴致把水浇在石头上，石头瞬间有了光感，水漾里还能瞥见天光云影。
因为这个石头展览极小，作为策展人我实在不好意思组织一个正式的开幕式。取而代之的，是7月19日午后在伦敦大学举办的一个名为“真理神圣”的互动书法工作坊。占据空间的现成书法与在时间中展开的书法活动，共同叩问一个命题：作为传统艺术的书法何以当代。具体地说，互动书法工作坊探讨的是在信息碎片化、信息纷扰、信息误读的当今时代，真假之难辨——一语道破的，依旧是曹雪芹：“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们的计划是，在互动书法工作坊的尾巴上，带着活动参与者散步到屋顶花园，看看石头。书法工作坊最动人心魄的瞬间，是各位参与者现场创作的书法作品用喷胶粘在一起，成为巨大的书法条幅，曲磊磊与Caroline Deane各执条幅一端。简而言之，这次互动书法实验的实验之处，是把所有的观众变为艺术家。
在展览标签里，我将《石头记：现成书法》这件艺术作品的年份标记为“史前/1995年/2023年”。倘若把石头视为装置艺术，作品的创作年份大抵是在1995年。是曲磊磊与Caroline Deane在海边发现了石头，也是他们通过改变石头的功用、生命历程和存在状态，将石头定义为装置艺术。倘若把石头视为观念艺术，作品的创作年份则是2023年。如果说，屋子里的互动书法工作坊质问的是当代艺术场域中艺术家与观众之间的模糊边界，露天花园里的石头们，探讨的则是当代艺术场域中艺术家与策展人之间的模糊边界。
一场若有若无的开幕式, 2023年7月19日, 摄影: 张佳琪
世间万事，最怕的是“可巧”二字。可巧了，当前文莱美术馆的主要展厅呈现的是一个关于“日本再回收美学”的展览。作为一个会自我衍生的观念艺术项目，石头拥抱的也是再利用再创造的理想。在以后的年月里，石头肯定会有更多的话想说。可巧了，曲磊磊还有一组很少展出的木雕，被临时陈列在举办互动书法工作坊的空间里，柱状人形，其中有一个像极了曲磊磊。这些小木人儿张大了口，呐喊着，喊出信息迷乱时代唤醒内心的需要。这些张大了口的小木人儿，和屋顶花园里不张口也说话的石头们，唱响了一曲木与石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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