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瑞桓
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年,耳朵得了查不出原因的疾病。
“疼”“疼”“疼”,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每天说得最多的字;追着我们要止疼药吃,成了他每天最艰难的工作。
由于怕止疼药给他带来副作用,我们一直残酷地按照医嘱严格控制用量,一直希冀有药物或通过手术,从“根”上解除他的痛苦。
然而,一次一次,住院、出院,住院、出院,除了体能每况愈下断崖般地下跌,再也没见过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病情越来越重,父亲却越来越不愿去住院了,即便好说歹说送进去,也总是闹着要回家。
但父亲最后一次去住院没再闹,他没有力气了:皮下脂肪的厚度连0.1毫米也没有了,就是皮包着骨头;舌头卷到嗓子眼的后面,发不出一句成句的声音;眼睛里也没了求助儿女回家的眼神。
我们知道父亲这是快要走了,所以最后一次去住院,他的寿衣也给他带了去。
面对父亲将不久于世的现实,我们似乎做好了一切充分的思想准备,但等这一天真的到来,我们才真的知道了什么叫“失去”。
我们后悔不该限制他吃止疼药,后悔住院时没带他多回几趟家,后悔他走的时候,我没在、姐姐睡着了。
2019年11月19日的凌晨,守在医院的姐姐给我打来电话。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赶到医院的了,只记得我和姐姐一遍一遍地小心翼翼地用温水给父亲擦洗只剩下了皮与骨头的身体,一件一件地穿上他生前最喜欢但没舍得穿的衣服,最后穿好鞋,戴上帽,铺上金,盖上银。
可等我们做完这一切时,一直非常镇静的姐姐突然指着父亲病床边的床说:“这里怎么有张床呢?”
而她所指的床就是她睡了几个月的床。
可无论我怎么给她解释,姐姐都反驳我说:“我没在这睡过,我从来没在这睡过。”
姐姐因高度的痛苦瞬间失去了记忆,但或许这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失忆”,是她的神经系统不自觉地启用了一种神秘的功能,让她用“失忆”抹掉了这段永远不能再弥补的伤痛。
她日夜守候,就是担心父亲走时,一个人害怕,而最终,父亲还是一个人走进了那个陌生而又黑暗的世界。
姐姐非常孝顺,因女儿要结婚刚赶回意大利不久,一听说父亲病情加重,便马不停蹄地又赶了回来。
父亲病情加重的这大半年,她几乎是天天陪在父亲身边,即便有护工,也日夜不离。
她怕护工照顾不尽心,怕马大哈的我照顾不周,怕父亲走时一个人害怕。
可父亲还是在凌晨也或许是在深夜,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他走时无声无息。
我们再也无法知道,临终时,他是否会用那仅能睁开的一只眼睛,最后看看睡在身边的大女儿;用含混不清的语言给女儿道个别;用那早已不能伸开的、骨瘦如柴的手抚摸一下自己深爱的女儿……
等姐姐清晨醒来,他的一切生命体征都结束了,心脏血压监护仪一道道都变成了直线,早已僵硬的、不能弯曲的四肢也舒展开了——
父亲没给家人和大夫留一丝丝再拉他回来的机会,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给我们留下了和我们生命一样长的哀伤。
我小时候可能是嫉妒漂亮又听话的姐姐更受父亲喜爱,就隔三差五闹点幺蛾子。
记得小时候每天睡午觉起来,都要喝一碗父亲晾好的水,不知道为啥,水常被早醒的姐姐喝了,于是我就大闹。
不管父亲以如何快的速度给我再弄碗温水,我就是闹,而且哭喊着“我非要那样的”。
每次都是闹到快到上学的时间,以父亲骑车送我去上学而告终。
“我还要那样的”,成了小时候父母打趣我的常用语。
但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我如何“大闹天宫”,父母却从来没有打骂过我。
父亲病重后的几个月里,不知道是他真渴还是老年痴呆,抑或害怕身边没人,不管白天晚上只要他醒着,几乎不到5分钟就要喝一次水。白天还好,晚上实在是难熬,有时实在受不了了,就免不了训他几句。
可当他走了,再也听不到他的那句“喝口水”时,他生前用过的杯子,就成了我最不敢碰触的遗物。
父亲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早已不能进食了,“喝口水”是他唯一的请求,迄今我还会在梦中被“喝口水”惊醒,可我再也没有机会给他端碗水喝了。
茫茫的黑夜中,看着父亲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床,只有泪千行。
爸爸你去了哪里,天国?还是已轮回转世?
或许是轮回转世了,他还在人间,甚至就在我们身边,我们的父亲可能变成了一只鸟。
父亲生前非常喜爱养鸟,别人送给我儿子和外甥女的鸟他一养就是十几年,直到鸟寿终正寝。
有一天他和我母亲唠嗑,说:“我死后要变成只鸟。”
母亲只当是说着玩,没当回事。
可就在父亲去世后的几个月,快过年时,姐姐打开父亲的房间,要打扫打扫卫生,发现落地窗帘后面的地上和窗帘后面的空调洞中有许多枯草和小树枝,爸爸常坐的椅子上还有很多鸟屎。
这说明爸爸的房间有鸟进来,而且不止一次。
空调洞又深又小,按常理,鸟误飞进来的几率是很小的,飞进来再钻回落地窗帘后面,再从狭小的空调洞中飞出去,这几率对飞禽来说更是微乎其微。
可这只鸟却娴熟地飞进飞出,对地形了如指掌,进进出出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自然。
有一天母亲终于在空调洞里看到了这只鸟,是一只很美的长着蓝色羽毛的小鸟。
姐姐也想看,连着守了几天,终于在一天清晨她也看到了这只蓝色的小鸟。
这只鸟似乎也看到了姐姐。
奇怪的一幕出现了,这只鸟居然没像一般的鸟一样,立马受惊而飞,而是停在洞里,定睛地看着姐姐,看了好一会儿才飞走。
可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尽管我们一直为它留着洞,开着窗帘,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窗台上、房前屋后撒着粮食。
尽管轮回说屡见不鲜,但也不过是传说而已,可这真实的一幕,似乎让我们不得不信——
父亲真如他生前所愿变成了一只鸟。
他爱他的家人,爱他的孩子们,也许只有变成只鸟,他才可以既生活在我们身边又不给我们再添负担。
因为我打小怕狗啊猫啊的这些和人类最亲近的动物,母亲已经快九十岁高龄了,姐姐又远在异国他乡。
如果真有转世,变成只鸟,就是爸爸最好的选择。
我们家的后院就是佛慧山,山上树木茂密,春夏有虫秋冬有草种。
但母亲说,你父亲在世时还说:“变成个鸟也不好,冬天没食吃。”
所以,我只要去爬山就会带点小米或碾碎的馒头撒在树丛中,第二天再去看时,往往小米和馒头的碎屑早已被吃得精光。
父亲想变成只鸟的幻想和家里来的这只神秘的小鸟或许就是个巧合。
退一万步说,即便父亲真如他所愿变成了只鸟,也和曾为人父的他,完全不再是一类生命形态,此生为人父的父亲——我们的爸爸已经跨过了那座连接阴阳两界的奈何桥。
然而,即便父亲想变成只鸟是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但每当我一个人走在空空旷旷的山间,看到小鸟飞过,仍难免会“不思量、自难忘”,心中默默地念叨“爸爸,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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