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粥左罗的第 919 期分享
作者 l 文七君
来源 l 粥左罗（ID：fangdushe520）
1997年，被誉为“电影天皇”的黑泽明，临死前写了一封信，给一位后辈电影导演。
信中他说：
“北野，你干得很不错，如果没有你，日本的电影未来将混沌一片。希望你能谨记我的托付，继续发扬日本电影的传统。”
“日本电影的将来，就拜托你了。”
这个被电影天皇寄予厚望的北野，就是北野武。
他的电影获得过日本电影奖最佳影片，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法国凯撒奖，欧洲电影奖，戛纳金棕榈奖提名，金像奖提名……
他本人获得过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日本电影奖最佳男主角，亚洲电影大奖，蒙特里尔影展最佳导演奖……
可以说，只要北野武出手，必定拿奖拿到手软。
人们评价北野武是日本的颜面，是继黑泽明之后真正进入世界级殿堂的日本导演，还给他送上了一个响亮的名号：日本电影新天皇。
在所有北野武电影里，有一部被称为“经典中的经典”，是北野武电影必看影片。
《菊次郎的夏天》。
1999年该片初映时，即入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它在影迷心目中意义非凡，是很多影迷每年夏天都要打卡的电影。豆瓣评分高达8.8，在豆瓣电影Top250 中牢牢占据一席。
9月25日，这部电影在中国内陆上映，这也是北野武作品首次在内陆公映。
如果一生只能在电影院看一部北野武电影的话，那必然是这部《菊次郎的夏天》。
01
菊次郎的短暂夏天里
有北野武真实的一生
自幼丧父的小学三年级学生正男，从小也没见过妈妈，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暑假到来，小伙伴们全都跟着爸妈去了海边或者乡下度假，只剩下正男一个小朋友。
他自己一个人玩耍，自己一个人吃饭，平日里踢的足球也在角落里寂寞地落了灰。
正男在家里无意中翻出妈妈寄回的信和照片，暗暗决定自己一个人去远方的丰桥市找妈妈。
邻居阿姨发现正男的计划后，不放心他一个人。她安排老公陪着正男，一起踏上了寻母之途。
正男天真善良，乖巧懂事，是人们眼中的好小孩。但邻居大叔，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叔叔。
他游手好闲，酗酒抽烟，喜欢赌博，满嘴脏话，热衷用武力解决问题，不是什么善茬。
他没有工作，身上也没有钱，只能靠老婆接济给点零花钱。
寻母第一天，大叔就骗走了正男的钱，在赌场全部输光。两个人身无分文，只好步行前往丰桥。
一路上，大叔惹了不少麻烦。
他喜欢将一切诉诸暴力，在路上时，他满口脏话，还从小青年那里抢东西。
他不负责任。偷了别人的出租车，没开几公里就把车扔在路边。
他擅长坑蒙拐骗，装瞎扮可怜，偷别人家的玉米，扎别人的汽车轮胎，用各种方法骗来了一次次的顺风车。
经历不少波折后，正男终于找到了妈妈，却撞见妈妈跟陌生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原来，妈妈已经再婚重组家庭，早就抛下了自己。
他背过身去，忍不住哭了。
一向没心没肺的大叔竟然也哽咽了，他的睫毛颤动着，眼神里流露出慈爱。
他安慰正男道：“走吧，一定是找错了，地址是一样的。但是，人却不同。”
他哄骗正男说刚才看到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他妈妈。还从从别人那里抢来了一个天使风铃，骗他说妈妈一直非常挂念他。只要他摇摇那个天使风铃，妈妈就会派天使赶来。
小男孩不停地摇啊摇啊摇，果然天使下来了。
天使，原来就是邻居大叔——菊次郎。
在又哄又骗中，大叔带着正男踏上了回家的路。
路上，大叔一改往日的沉郁，带给正男很多温暖快乐。大家慢慢发现，原来这个不像话的邻居大叔，也有温柔善良、细腻体贴的一面。
一路上，二人遇到了很多温暖美好的事物。
机车男把自己化妆成大西瓜，只为了逗正男一笑。
一堆成年的大人们，在野外的北斗七星下，化妆成妖怪外星人，陪正男玩耍，带给他一个难忘的暑假。
夏天，就在这份温暖美好中悄然过去了。
这，就是《菊次郎的夏天》。
影迷们都说：这是暴力导演北野武最温情的电影，没有之一。
“从没见过这么流氓的温柔，也从没见过这么温柔的流氓。”
大家不知道的是，这默默的温柔里，藏着北野武一生的苦痛与遗憾。
菊次郎的短暂夏天里，有北野武真实的一生。
02
软弱无能的父亲
偷偷藏起了一角倔强和温情
每个看过电影的人，都是到最后才知道，《菊次郎的夏天》里的菊次郎，不是那个小孩，而是那个吊儿郎当的邻居大叔。
拍摄这部电影时，北野武一个人包揽了导演、编剧、主演和剪辑所有事务。
因为这部电影，是他拍给父亲的。
菊次郎，是现实中北野武父亲的真名。
电影里的菊次郎，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刚出场时，他就被自己的老婆奚落，让那些玩耍的孩子“不要学得跟菊次郎一样”。
在所有人心中，他是反面教材。
电影之外的菊次郎，在北野武的家人心中，亦是如此。
“我爸是个没用的人，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我们家都不把爸爸当人看。他经常因为赌博输光了钱，在夜里逃走，丢下我们一家子。家里等于没有父亲。”
北野武的父亲北野菊次郎，是一个浑身刺青的油漆匠，一穷二白。
北野不是他的姓氏，而是妻子前夫的。顶着另一个男人的姓氏，在家庭中没有地位，菊次郎终日郁闷沮丧。他沉迷于酒精，常常借醉跟妻子动手。
菊次郎还目光短浅，他不想让孩子读大学，只希望他们学点手艺早点挣钱。
北野武从小就与父亲非常疏离，“我和父亲之间有过像样的交谈吗？几乎一次都没有。”
电影里前半部分，菊次郎的粗暴与沉闷，就是父亲的形象在北野武童年的映射。
但是一个人对父亲的感情，总是复杂而难以言喻的。
父亲去世后，北野武整理遗物，发现几张父亲练字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他的名字北野菊次郎。父亲到死都写不好自己的名字，但他一直在偷偷练习。
而生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会写字有屁用，油漆匠又不用写字！
这简简单单几张纸，令北野武流下了眼泪。
父亲确实一生无能，但还是偷偷藏起了一角不服和倔强。
北野武把它融进了电影里。
电影中，看到小情侣会耍橘子，菊次郎也在旁边跟着学，一扫平日里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学得有模有样。
看到别人会游泳，就去拼命学游泳。
溺了两次水被人抢救，也没有打消游泳的念头。
尽管父子一生疏离，父亲还是给北野武留下了一点点温情。
小时候他带北野武去江之岛看海。那是小北野武第一次来到海边，波浪闪烁，海平面一望无际。这是北野武关于父亲唯一一段美好的记忆。
人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渴望什么、找补什么。
北野武一生都保留着对于大海的印象，还由此在电影里塑造了标志性的“北野蓝”。
《菊次郎的夏天》这部电影里，大海的出现也不例外。
正男看到母亲已经另组家庭时偷偷抹眼泪，一言不发地跑到了海边。
菊次郎追到了海边，收起了自己吊儿郎当的性子，一反常态地耐心劝慰起正男。
两个人站在海边，像是两个同样被抛弃的孩子，只好相依为命。
从海边开始，菊次郎的画风一转，从冷酷变成了温情。
当他们在庙会玩耍时，菊次郎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爬都爬不起来。但是他不忍正男难过，骗他说自己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正男默默地跑到药房为菊次郎买药，帮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这次的骗，与电影前期的骗，性质截然不同。两个孤单而本不相似的人，因为某些共同的渴望，越来越靠近了。
菊次郎不再是那个坏叔叔，而是一个好父亲的模样。
菊次郎把天使带到了正男面前，正男也让菊次郎看到了自己许久未曾关注的内心世界。
他人性中柔软、温暖的一面开始显露。
影片最后，正男开心地回到家，诚恳认真地跟菊次郎说：谢谢你，大叔。
北野武说，这是他对父亲的原谅和自我救赎。
李宗盛有一首歌，叫做《新写的旧歌》，写给他去世的父亲。
“往事像一场自己演的电影，说的是平凡父子的感情。两个看来容易却难以入戏的角色，能有多少共鸣？”
这句歌词，像极了北野武和父亲。
《菊次郎的夏天》，就是北野武写给父亲的一封和解信。只是父亲早已去世，收信对象已经查无此人了。
03
与母亲争斗了一生
到老了才知道自己满盘皆输
《菊次郎的夏天》，讲的是小学生正男找妈妈。但是不止于此。
它还是北野武这个大人寻找母亲的心路历程。
菊次郎看到正男妈妈抛弃了正男时，他定住了，他呆立着望向正男的妈妈。
那一瞬间，他也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和妈妈。
他搂住了正男，自己也擦起了眼泪。之后，他还独自跑去养老院，像正男一样，躲在角落里，偷偷看过许久不见的妈妈。
菊次郎为妈妈流下的眼泪，也是北野武为自己母亲流下的眼泪。
北野武的母亲佐纪，有个前夫姓北野，后来离开了佐纪。佐纪带着前夫姓氏，招赘“娶”了菊次郎。
她常常给孩子们洗脑，说自己祖上是贵族，嫁给菊次郎这样的油漆匠，是给家族蒙羞的下嫁。
而她教育孩子的的口头禅则是：不要和菊次郎一样。
这跟电影里的邻居阿姨对待老公的态度，一模一样。
除了菊次郎，最让佐纪闹心的就是儿子北野武。
北野武出生时是1947年，美国在日本投放原子弹的第三年，全国人都在节衣缩食地过日子。
北野家也不例外。
佐纪信奉教育能斩断贫困，为了让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总去帮北野武的班主任打扫做饭，还把钱都拿来给孩子买书。
但北野武不领情，每天只想着打棒球。
母亲不准他玩棒球，逼迫他去外面上英语补习班。
他每天假装去上课，其实都跑到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园玩，玩到时间差不多时再回家。
有一次，一回到家，佐纪迎面就问：“Hello, how are you? ”
北野武回答不出来，结果挨了一顿打。
“你没去上课吧，要说‘I am fine’，混蛋！”
北野武不寒而栗：她怎么会说英语的？不会是和美国大兵谈恋爱了吧？我的补习费不会是美国人交的吧？！
后来他才知道，佐纪是为了儿子，硬学会了那几句英文。
佐纪虽然处处为儿子前程着想，但是她不懂表达，又独断专行，令北野武很是苦恼。
上大学时，北野武想学艺术，但是母亲觉得艺术没有钱途，硬是让他读了理科，让他出来做个规规矩矩的社畜。
北野武说：我被束手束脚地五花大绑着，因为我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所以我体会不到活着的感觉。
他一心只想逃脱母亲的掌控。
大二的春天，北野武终于偷着搬出了家门。朋友给北野武介绍了一处便宜房子租住。
在出租屋里，北野武天天只管睡懒觉，不去学校，也不去打工。转眼，房租就拖欠了半年。他没脸见房东，每天偷偷摸摸爬窗出入房间。
有一天，房东专门过来找他谈话。北野武以为要撵他走，结果房东说他并没有欠房租。
原来，半年前北野武离家时，佐纪就偷偷坐出租车跟过来了。
她跟房东说，“我儿子一定会欠租，如果有缺你就告诉我。”北野武欠下的半年房租，一直是佐纪在偷偷给他交。
北野武听罢房东的话，臊得满脸通红，瘫坐在地。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轻易与母亲和解。
毕竟羞愧都是暂时的。与母亲明争暗斗，才是叛逆青年一辈子的倔强。
大四读到一半，北野武干脆退了学，做起了搞笑艺人。
1973年，26岁的北野武以相声演员的身份进入大众视野，此后一路通达，从主持人到演员、导演、作家，名气越来越响。
但他与母亲的关系，却越来越紧绷。
名声大噪后的某一天，当北野武跨进五年没进的家门时，母亲第一句话就是：“艺人什么的你趁早别干了！”
母亲不仅鄙夷他的事业，此后竟还常常开口管他要钱，少则十万日元，多则几十万日元。
这让北野武感到心寒，他更不愿意回家了。
直到1999年，95岁的佐纪生病入院。她让北野武去医院看她，嘱咐他给医生护士买些购物券做人情，再给她带30万零用钱。
到了医院，佐纪告诉北野武：“葬礼在长野举行，你只要来烧香就好。”还给了儿子一个脏脏的小袋子，嘱咐他走远了再打开。
北野武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用他名字开的储蓄存折。一笔笔整整齐齐的存款记录，辛辣地刺入眼帘：
1976 年4 月× 日 300,000
1976 年7 月× 日 200,000
……
竟然有一千多万日元。
原来，这么多年来，每一笔从北野武那里要来的钱，佐纪都帮儿子存起来了。
北野武的哥哥告诉他：“妈一直很担心你，说艺人也不知道哪天会走下坡。那小子蠢，赚的钱都会花个精光。”
北野武那一刻才深刻地领会到，自己用尽一生与母亲较量，最终满盘皆输。
此后没过几个月，佐纪就去世了。
葬礼上，北野武不想气氛沉闷，自顾自地编了很久的笑话。等母亲火葬时，想着可以说上一句：“帮我烤成三分熟，谢谢。”
但最终，这位早已驰名日本的笑星，一句笑话也没讲出来，只是在他讨厌的媒体面前，抱着母亲的遗像，放声大哭起来。
04
每个人成长的道路上
都有一个菊次郎的夏天
豆瓣上有个电影的短评，挺有意思。
刚开始以为小孩是菊次郎。
看看看着，原来大叔是菊次郎。
看完了，觉得大叔和小孩原来是同一个人，他们都是菊次郎。
到最后，你好像又觉得，他们都不是菊次郎。
菊次郎，也许是我们。
影片表面上讲的是小男孩正男，其实讲的是大男孩菊次郎。表面上讲的是正男找妈妈，其实讲的是菊次郎追寻内心的故事。表面上讲的是一个孩子的成长，其实讲的是成年人的人生。
我们每个人成长的过程中，也许都有一个菊次郎的夏天。
在这样的夏天里，
我们有过彷徨失措，有过苦闷失意，有渴望，也有遗憾。
我们失去过，也拥有过，笑过，也哭过。
我们试着理解父母与自己，重新定义了“变老”，也重新定义了“长大”。
我们遇到一些特别的人，经历一些难忘的事。我们遇见，相逢又告别。
我们接受生活的残缺，在这个短暂的夏天做一场温暖的美梦，然后再走入长长的真实人生。
正是失去定义了拥有，是分离定义了相聚，是残缺定义了完美，是短暂定义了长久。
菊次郎的夏天很短，人生的道路很长。
我们在菊次郎的故事里，与过去的人生和解。
然后，我们才真正长大了。
[1] 《菊次郎与佐纪》，作者北野武，译者陈宝莲，译林出版社
[2] 《北野武自述：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作者北野武、米歇尔·特曼，译者贾翊君，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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