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

01

1978年的大年初二，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我和姐姐紧紧跟随着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又陡又窄的小路上，已经出现了很多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印，还有长长短短的划痕，那是肩挑背扛的行人一不小心滑倒后留下的印记。“哎，要是我们也有一些礼品能送给外婆那该多好啊！”7岁的我和10岁的姐姐羡慕地望着别人篮子里的“炉馍”，嘴上却不敢吭声。我们知道母亲脸上还挂着泪痕，出门时奶奶夺走了母亲挎着的篮子，篮子里装着母亲特意为外婆准备的“大馍”，那可是母亲一年来省吃俭用留下的白面做成的。奶奶盛气凌人：“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想干啥？吃里扒外的东西，胳膊肘往外拐！要我说，就别去你娘家了！”我们在奶奶的咒骂声中偷偷地离开家，两手空空，心里却格外害怕。村里各家各户都有男孩，听小朋友们说谁家有两个女孩都是要送走一个的，唯有我家例外，还说我妈脑子有问题，死死地守护着我。

一路沉默，我们跌跌撞撞地跟在母亲身后，肚子早已由咕咕直叫到麻木不仁，双腿也酸痛难忍。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走了多少路，母亲忽然转过身，郑重其事地吩咐我们：“到你外婆家，就说雪太大路太滑，不方便拿东西，其他的什么也不能说，明白吗？”我们咬着牙点头。母亲又喃喃自语：“一年了，只有过年才能来看望你外婆一次，平常忙完家里忙地里，想你外婆只有在梦里！我对不起她老人家呀！”母亲边说边拍掉我们身上厚厚的积雪，然后领着我们强装笑颜来到外婆家。

外婆早已迎到了门外，她慈祥的脸上挂着笑容，一手拉着姐姐一手拉着我：“又是一年，两个妞儿都长高了。”继而转头向母亲道：“前几天柱儿去你们村，我让他给你捎个口信，雪大路滑就甭来了，二十多里地，孩子们跑不动呀！走，快吃饭！”

屋外的灶台里灰烬尚有余热，锅里还冒着热气。母亲分别盛了几碗饭给外公、外婆和我们，自己也盛了小半碗。外公外婆推脱不吃，说是刚刚吃过，我和姐姐则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两小碗。虽然面疙瘩汤很稀、很稀，但里面还放着南瓜和红薯，吃起来实在太香、太香了。

饭后，母亲和外婆坐在床边说悄悄话。只听外婆苦劝母亲：“趁你年轻，赶紧生个男孩吧！你看张三李四王麻子都是逃亡在外躲避计划生育的，这不丢人。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等你老了，谁来帮你犁地，谁能给你挑水，谁能帮你砍柴，谁能给你干工程呀？”

02

1988年的大年初二，我们娘仨推着一辆自行车去看望外婆，自行车后座上捆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妈妈给外婆炸的麻糖。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已经初见规模，姐姐边走边给我们讲解：“骑自行车眼睛一定要往前看，否则容易摔倒。上坡时要使劲地蹬，当然陡坡就靠推了。下坡时千万不敢蹬，还要使劲捏着刹车，这样才能控制好速度。”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特别是那辆自行车，几乎吸引了所有路人的目光。

到了外婆家，姐姐骑着自行车给外婆看。外婆乐得合不拢嘴：“这洋玩意儿，两个轱辘竟然能跑这么快！多亏你妈拼着命地供你上学，你才有了一份不用下地的工作，才能买得起自行车。哎，你妈命苦哇，其他人家的男孩子都被硬逼回家种了田，更不用说女孩子了，有的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只有你妈一根筋，老母鸡下的蛋一个都舍不得吃，全给你俩交了学费。走，吃饭去，今年外婆让你们尝尝鲜——鸡蛋萝卜菜饺子。”

03

1998年，我和姐姐各买了一辆摩托车。那时，自行车已经被山里人淘汰，年轻人赶潮流买了摩托车，出行方便；中年人讲实惠买了三轮车，既能服务农业又能充当代步工具。我们隔三差五就会带着母亲去看望外婆。外婆年龄大了，牙口不好，每次我们去都会给她带上糖果和香蕉，还给外婆买了一台电视机，她老人家边看电视边吃零食，高兴得合不拢嘴。

04

2006年的某一天，外婆给我们打电话：“快来我家，快来我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当我们的小轿车停在外婆家崭新的楼房之前时，外婆正靠在太阳底下的摇椅上打盹，当我们轻手轻脚向她走近时，她忽然变魔术般拿出了一只烧鸡：“嗨，电视上说，老百姓不用交公粮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激动的一夜未睡，这不，我准备了烧鸡，咱们庆祝庆祝！你说哪朝哪代不交税，轮到咱了，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自己种种收收，哪能吃的完呢？楼上到处是麦子、玉米哟！”

05

2018年国庆节，我们全家为外婆庆祝百岁生日。美丽的鲜花、高档的饭店、丰富的酒菜、特大的蛋糕、喜气洋洋的一家人。席间，外婆吹蜡烛、许愿：“没想到我这乡下老婆子，活得比皇帝还金贵。当了一辈子的老百姓，老了却有工资领；饿了不用烧柴火，煤气灶一扭就着火；若是实在不想做，外卖还能送到家；种地不交税，还要发补贴；住院不交钱，医院还倒贴（指我们给她买的商业保险）；拿着手机打电话，听着声音还能看到人，'滴的一声’还发红包呢；海陆空（船、车、飞机）样样都坐过，山珍海味样样都吃了；就连城里的公园，也搬到咱家门口了；我最担心的闺女，虽然只养了两个妞，现在却享福着呢，以前，哪有女孩子的地位呢，如今我是死而无憾了……”

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母亲泪光盈盈，我也感慨万千。四十年，回娘家，心相连，路在变，以前距离很遥远，如今是同住地球村，天涯若比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