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是清音寺方丈捡来的孩子，亦是方丈最得意的弟子。五岁时的他已将《造塔功德经》背熟，“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拗口的句子，他却乐此不彼。口口念道，木鱼声声，他已从幼稚的孩童长成沉稳的少年，却渐渐开始迷惑。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佛是慈悲者，不食人间烟火，怎会知人世间苦悲？佛说，凡所有相，皆为虚妄，可是人世上生生挨着的病痛怎能当做虚妄？他清心寡欲，普渡众生，可为何一脸悲悯的佛却不曾给予他欢乐的童年，慈爱的父母？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仞力天宫白玉座上…”恍惚的阳光映在方丈皱纹斑驳的脸上，却愈加的悲悯起来。无情无欲堪破世俗的声音无一丝波澜，他静静的听着，声音如水流过心田，微微颤着心房，却泛起一层无名的疲累感，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一日，他外出化缘，七月正是芙蓉盛极的季节。杨柳回塘，绿荷深映，风清月白，盛尽繁华。那女子有着如芙蓉般的容颜，却清冷似天上仙子；绾一枚玉蝶恋花步摇，行动处流转百般风情；缀一抹菡萏华胜于额前，清冷中添了几分娇艳；戴一双雪柳耳珰，摇曳生姿如风中青柳；扣一只翡翠飘花玉镯，玉石相击，泠泠作响；裹一件白色抹胸，绣着极其精致的银色梅花；罩一件绯色纱衣，为整个人拢上一层淡淡的光华，束一条镶着透明蓝色水晶的冰蓝色腰带。她从桥上缓缓走来，仿佛坠入人间的一片云。只是那精致如仙子的脸上却有着莫名的哀愁。
“小师父，我为何如此苦悲？”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界万物皆是虚妄。”
“虚妄？”
“是，施主，一切皆幻象，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历尽因果轮回，便得永生。”
“是吗？”女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怀疑。
“是。”
“那你可受过生离死别如病痛之苦？你可受过背信弃义如身死之悔？你可受过情断义绝如剜心之痛？”女子脸上的神情越来越绝望，一如那扑火的飞蛾。
“施主？”阿难脸上的神情现出一丝心疼。
“你可经历过吗？”
“施主？”阿难只是小声说到，他的生活一向平淡如水，怎会有这些悲？
“你可经历过吗？”女子固执的问道。
“没有。”阿难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那这能当成虚妄吗？”
“施主？”阿难的心越来越疼，一如那风吹起的涟漪，颤微微的扩大，再扩大。
“你是超脱世俗的佛，怎会知俗人的苦悲？”她转身离开，脸上的哀愁又深了几分。
飘飞的衣角渐渐远去，不现了痕迹，却在阿难的心上留下了如残荷般的伤感。
再次见她，是在芙蓉院。那是声色犬马之地，是会扰了清修者的耳；乱了修佛者的心；迷了静心者的眼的；是佛门中人还未见到就要远远避开的地方。可那一日，不知怎的阿难却从芙蓉院下经过。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阿难不禁抬起了头，隐约从芙蓉院镂空的楼阁里看到一身浅绿衣衫的她，发丝拂过白玉般的脸颊，落在弹琴时衣袖滑落露出的玉藕般的手臂上。她神情淡然，已没了那日初见时的满脸哀愁，却多了几分冷然与疏离。阿难驻足似已忘记这是佛门忌讳的风月场所。
阿难静静的站在那，清澈的双眼中现出一丝迷离，他的身旁是一株株柳树，枝叶随风飘展，他就像即将羽化归去却又在仙界与尘世间徘徊的得道者。绿绮从芙蓉院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施主，你还悲苦吗？”阿难双手合十，眼中的迷离神情已被救世救难的慈悲所代替。
“我来到凡间，一声啼哭，便预示着劫难的开始，生者不尽则苦悲不灭。”
“舍于懈怠，远离诸愦闹，寂静常知足，是人当解脱，况一切皆有常，心系所求，而不可得，则为悲，心有所怨，固持所见，则为苦，心容万物，觉悟世间，则为乐，心静念空，无所欲求，则为渐离生死。”
“万物太多，世间烦杂亦盛，我的心容不下；我心有所求却不可得必会执着与所求，怎能了悟。”她的话说完，阿难的神情已经变了。
“不可得，不可得。”只喃喃此句，要得什么，什么不可得，为何不可得？不曾想竟一语成谶，以后的他亦是不可得。
“我往昔所造的罪孽，只能由我一人忏悔承担，这是我的罪，是我的悲，因果循环，现在的果皆因曾经的音。”绿绮一脸虔诚，却掩不住伤悲，如风般幽然离去。留下仍在深思而不可得真味的阿难，那时的他仿佛水墨画里的留白，干净纯粹的表面却隐藏着无尽的不为人知。
“一切因缘极所生法性空寂故。是故我说名为法身。若有众生了解如是因缘之义。当如是人即为见佛。”方丈源源不断的声音伴着沉寂的木鱼声传来，阿难一向沉稳的脸上现出一丝悲戚，佛曰，怨不得，求不得，放不下。一刹那，他的神情破碎如支离斑驳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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