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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行成双

     他们在风雪中慢慢走着。他和她,他们是两只狼。公狼的个子很大,很结实,刀条耳,目光炯炯有神,牙齿坚硬有力。母狼则完全不一样,她个子小巧,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有一种小南风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公狼的风格是山的样子,我们就叫它山;母狼的风格是水的样子,我们就叫它水。

    

刚才因为水故意捣乱,有只兔子在他们的面前眼巴巴地跑掉了。


山是在水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征服了她的。然后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整整9年。这期间,水曾一次次地把山从血气冲天的战场上拖下来,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山拖进荒僻的山洞里,用舌头舔他的伤口,舔净他伤口的血迹,把猎枪的砂弹或者凶猛的敌人的骨头渣子清理干净,然后,从高坡上风也似的冲下去,去追捕猎物,用猎物的血为他涂抹伤口。做完这一切后,水就在山的身边卧下,整日整夜的,一动不动。

    

但是,更多的时候,是由山来看顾水的。他们得去无休无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得与同伴拼死拼活地争夺地盘,得提防比自己强大的凶猛的对手的袭击,还得随时警惕来自人类的敌视。这真的很难,有时候山简直累坏了。他总是伤痕累累,疲于应战。而水呢,却象个不安分的惹事包,老是在天敌之外不断地给山增添更多的麻烦。水太好奇而且有着过分的快乐的天性。她甚至以制造那些惊心动魄险象环声的麻烦为乐事。山只得不断地与环境和强大的敌手抗争。山怒气冲天,一次又一次深入绝境,把水从厄运之中拯救出来。山在那个时候简直就象一个威风凛凛的战神,没有任何对手可以扼制住他。山的成功和荣誉也差不多全是由水创造出来的。没有水的任性,山只会是一只普通的狼。

    

天渐渐地黑下去,山决定尽快地去为水也为自己弄到果腹的食物。

    

天很黑,风雪又大,他们在这种状况下朝着灯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自然就无法发现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村子里的人不愿让雪填满了井,将一张黄棕旧雪被披在井口,不经心地做成了一个陷井。

    

山在前面走着,水在后面跟着,中间相隔着十几步。山丝毫也没有预感,待他发觉脚下让人疑心的虚松时,已经来不及了。


水那时正在看着雪地里的一处旋风,旋风中有一枝折断了的松枝,在风的嬉弄下旋转的如同停不下来的舞娘。轰的一声闷响从脚下的什么地方传来。水这才发觉山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水急忙奔到井边。

山有一刻是昏过去了,但是他很快就醒了过来,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发现情况不象想的那么糟糕,他只不过是掉进了一口枯井里,山想这算不得什么。曾经山被一个猎人安置的活套套住,还有一次他被夹在两块顺流而下的冰砣当中,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才得以从冰砣当中解脱出来。另外一次他和一头受了伤的野猪狭路相逢那一次他的整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他经过的厄运不知道有多少,最终山都闯过来了。

    

井是那种大肚瓶似的,下面很宽敞,井口却不大,井壁凿的很光溜,没有可供攀缘的地方。


山要水站开一些,以免自己跃出井口时撞伤了她。水果然站开了,站到离井口几尺远的地方。除了顽皮的时候,水总是很听山的。


水听见井底传出山信心十足的一声深呼吸,然后听见由近及远的两道尖锐的刮挠声,随即是什么东西重重跌落的声音。


山躺在井底,一头一身全是雪和泥土。他刚才那一跃,跃出了两丈来高,这个高度实在是有些了不起,但是离井口还差着老大一截子。山的两只利爪将井壁的冻土刮挠出两道很深的印痕,那两道挠痕触目惊心,同时也是一种深深的遗憾。


水爬在井沿儿上,先啜泣,后来止不住,放声出来。水说都怪自己,自己不应该贪玩放走那只兔子。山在井底,反到笑了。山是被水的眼泪给逗笑的。


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水离开了井台,到森林里去了,去寻找食物。水走了很远,终于在一棵又细又长的橡树下,捕捉到一只被冻的有些傻的黑色细嘴松鸡。

   

山把那只肉味鲜美的松鸡连骨头带肉一点不剩全都嚼了,填进了胃里。山感觉好多了。他可以继续试一试他的逃亡行动了。

    

这一次水没有离开井台,她不再顾忌山跃上井台时撞伤她。水趴在井台上,不断给山鼓劲儿,呼唤他,鼓励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跳起。隔着井里那段可恶的距离,水伸出双爪的姿势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的背景中始终是那么地坚定,这让井底的山一直热泪盈眶,有一种高高地跃上去用力拥抱她的强烈欲望。然而山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

   

天亮的时候水离开了井台,天黑之后她回来了。水很艰难地来到了井边,水为山带来了一只獾。山在井底,把那只獾一点不剩的全都填进了胃里。然后,开始了新的尝试。

  

 水有时候离开井台,然后再折回到井台边来。水总觉得在她离开的着段时间里,奇迹更容易发生。她在那里张望着,企盼着自己回到井台边的时候,山已经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傻乎乎地朝她笑了。但是没有。天亮的时候,水再度离开井台,消失在森林里。

   

天黑的时候,她疲惫不堪地回到了井台边。整整一天时间,她只捉到了一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松鼠。水自己当然是饿着的。但是她看到山还在那里忙碌着,忙的大汗淋漓。山在把井壁上的冻土,一爪一爪地抠下来,把它们收集起来,垫在脚下,把它们踩实。山肯定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因为山的十只爪子已经完全劈开了,不断地淌出鲜血来,这使那些被他一爪一爪抠下来的冻土,显得湿漉漉的。水先是楞在那里,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山是想要把井底垫高,缩短到井口的距离。山是在创造着拯救自己的生命的通道。

   

水让山先一边歇息着,自己来接着干。水在井口附近,刨开冰雪,把冰雪下面的冻土刨松,再把那些刨松的冻土推下井去。水这么刨一阵,再换山来,把那些刨下井去的冻土收集起来垫好,重新踩实。

   

他们这样又干了一阵,山发现水在井台上的速度慢了下来。山有点急不可耐了。他不知道水是饿的,也很累,她还有伤。天亮时分,他们停下来。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如果事情就象这样这么发展下去,他们会在下一次太阳升起的时候最终逃离那可恶的枯井,双双朝着森林里奔去。

   

但是村子里的两个少年发现了他们。

    

两个少年走到井台边,朝井下看,他们发现了躺在井底心怀憧憬的山。然后他们跑回村子里拿猎枪来,朝井里的山放了一枪。

   

子弹从山的后脊梁射进去,从他的左肋穿出。血象一条暗泉似的往外窜,山一下子就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

  

 开枪的少年在推上第二发子弹的时候被他的同伴阻止住了。阻止的少年指给他的同伴看雪地里的几串脚印,它们象一些灰色的玲珑剔透的梅花,从井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森林中。

    

水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到这里的,她带回了一头黄羊。但是她没有走进井台。她在淡淡的橡树籽和芬芳的松枝的味道中闻到了人的味道和火药的味道。然后,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听见了山的嚎叫。

    

山的嚎叫是那种警报的,他在警告水,要她别靠近井台。要她返回森林,远远离开他,山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脊梁被打断了,他无法在站起来。但是他却顽强地从血泊中抬起头颅,朝着头顶上斗大的一方天空久久地嚎叫着。

    

水听到了山的嗥叫,她立刻变的不安起来。水昂起头颅,朝着井台这边嗥叫。她的嗥叫是在询问出了什么事。山没有正面回答她,山叫水别管,山叫水赶快离开,离开井台,离开他,进入森林深处去。水不,水知道山出了事儿。水从山的声音中嗅出了血腥味儿。水坚持要山告诉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否则,她决不离开。

    

两个少年弄不明白,那两只狼嗥叫着,呼吸相连,一唱一和,只有声音,怎么就见不到影子?但是他们的疑惑没有延续多久,水就出现了。

    

两个少年是被水的美丽惊呆的。水的体态娇小,身材匀称,仪态万方,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弥漫着一种小南风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水的皮毛是一种冷凝质的银灰色,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被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水站在那里,然后慢慢朝两个少年走过来,后来其中一个醒悟过来。他把手中的猎枪举起来。


枪声很闷。子弹钻进了雪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雪粉。水象一阵干净的风,消失在森林之中。枪响的时候山在枯井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嗥叫。他的嗥叫差不多把井台都给震跨了。


在整个夜晚,水始终等待在那片最近的森林里,不断地发出悠长的嗥叫,山知道水还活着,山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他一直警告水,要她别在试图接近自己,要她回到森林的深处去。永远不要在走出来。水仰天长啸着,她的长啸从那片森林里传出来,一直传出了很远。

 

 天亮的时候,两个少年熬不住打了一个盹。与此同时,水接近了井台,她把那只冻的发硬的黄羊拖到井台边上去。水倒着身子,刨飞着一片片雪雾,把那头黄羊,用力推下了枯井。山躺在那里,不能动。那头黄羊就滚到他的身边。山大声地叫骂她。他要水滚开,别在来烦他,否则他会让水好看的。

 

山头朝一边歪着,看也不看水,好象对她有着多么大的气似的。水爬在井台上,尖声地呜咽着,要山坚持住,只要山还有一口气,水就会把他从着该死的枯井里救出去。

    

两个少年后来醒了。再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水一直在与他们周旋着。两个少年一共朝水射击了7次,都没能射中她。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山一直在井里嗥叫着,他没有一刻停止过。他的嗓子肯定已经撕裂了,以至于他的嗥叫断断续续,无法延续成声。

    

但是在第三天的早上,他们的嗥叫声突然停止了。两个少年,探头朝井下看,那头受了伤的公狼已经死在那里了。山是撞死的,头歪在井壁上,头颅粉碎,鲜血四溅。那只冻硬了的黄羊完好无损的躺在山身边。

    

那两只狼,他们一直在试图重返森林。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他们后来陷进了一场灾难。先是山,然后是水,其实他们一直是共同的。现在他们当中的一个死去了。山死去了,水就不会在出现了,山的死不就是为这个么?

    

两个少年,回村里拿绳子。但是他们没有走多远就站住了。水站在那里,全身披着银灰色的皮毛,皮毛伤痕累累,满是雪痂。水是精疲力竭、身心俱毁的样子,因为皮毛被风吹动了,仿佛是森林里最具古典性的幽灵。水微微地仰着她的下颌,似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她朝井台这边轻快地奔来。

   

两个少年几乎看呆了,直到最后一刻,他们其中的一个才匆匆地举起了枪。


枪响的时候,停歇了两天两夜的雪又开始飘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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