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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清明雨

         



    这些天,阳光渐渐有了热度,日子回暖。即或下一场雨,也是一片清新、润泽与明丽。这个时候,家乡的山里,该是阳春三月了。桃李杏,红白紫,次第鲜美,把些个山峦溪涧装点得清清秀秀。

又一场雨来。是清明了。

小时候,每年的这时节,母亲总爱说一句话:“二八月,乱穿衣的时候了。”母亲说的“二八月”并不只限于农历的二月八月,应是指春暖秋凉的两段日子。这样的日子,山里好过,最暖和也最清爽。但这也是最惹人愁思的季节。这里的愁思不是唐诗宋词里那些清明雨中秋月,落叶黄花细雨梧桐,山里人没心思没工夫有那些闲思闲愁。山里人常常犯愁的是,季节不经意地就换了,身上该换的衣却没有着落。那时候,我倒是常听大人们感叹,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这日子!

 那时候,母亲总是拣太阳暖暖的日子,把我们兄妹几个身上厚重的土布棉衣脱下,用烧开的水烫了,再洗得干干净净,晒好收了。同时,在木箱子里翻出我们的单衣,再洗晒一次,给我们换上。换上单衣的感觉很轻盈,像是抖掉了一层由重重的寒冷围裹起来的厚壳,和季节里的风相似。若是,碰上有新做的衣服穿,那味道,活似风舞在嫩叶之尖,飘在鲜花之蕊。只可惜,那样的年头,有新衣穿的时候太少太少,大约两三年才会有一次。

我们家那时原有兄妹三个,我,二妹山秀,三妹梅秀。逢到做新衣的时候,三兄妹都有,父亲母亲从不偏心。山秀只比我小不到两岁,个头和我差不多,因此为她做的衣服和我的完全一样,这也是为节省用料。这样一来,山秀就从来没有像别的女孩子那样,穿得像个真正的女孩。梅秀那时还很小,整天跟在我后面田间地头乱钻,弄得一身上下黄黑灰白都有,就是看不清衣服原来的颜色。每天母亲收工回来,都要一面数落,一面用手重重地在梅秀身上拍打。随着母亲手掌的起落,梅秀的衣服上扑扑地扬起阵阵尘灰,我在一旁看着,总是忍不住想笑。

让我印象深刻且那时可以在同村小孩面前骄傲一下的,是每一天的上午,我们兄妹的衣服总是干净的,不像别的孩子因几天不换衣服,总是全身上下都脏着。这当然不是我们的衣服比别人家孩子多,是我们的母亲比别人相对要“讲究”一些。这“讲究”源于母亲的出身,听祖母说过,在1949年解放以前,我的外祖父是比较有钱的商人。

母亲为了她的那点“讲究”,自己每天都累得不行。白天,母亲上工挣工分,天黑收工回来,服伺人与牲口吃了后,又要将父亲及我们几兄妹换下的衣服全都洗好。别人家有老人或者较大的孩子做这些事,而我们家全靠着母亲一双手。在我的记忆中,有好多年,几乎每一个晚上,母亲都是全村睡得最迟的一个。

那一年,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年了,是个愁人的秋天,三妹梅秀的喉咙里长了个什么东西,吃饭说话都疼,整天地哭。父亲找了很多土方子,弄了很多草药,但都没什么效果,到后来,梅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说,一定要去公社医院开刀,没别的办法。可是,我们家哪里有钱进医院!父亲到处去借,但那年月,除了极少数干部家,谁又能借得出钱来呢。而我家,是不可能从那些干部家借到钱的。母亲跟生产队请了假,在家守着梅秀。好几天,我见母亲只是看着怀里因疼痛而使劲挣扎的妹妹无言地落泪,一句话不说,一口水米不进。终于,在一个晚上,我的三妹梅秀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了。母亲只叫了一声,便昏死过去。

那个夜晚,天黑得好沉,连一颗星子都没有。

老天爷有时候是不长眼的。我上初中的那年,二妹山秀也离开了我们。那是开春的时候,山里人开始新一轮的忙碌,翻田地,忙育种。可是,忙来忙去,忙到的是青黄不接,肚腹空空。白天里,大人们饿着肚子去上工,孩子们便三五成群,田间地里,树上水中,到处找吃的。可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山上地里几乎什么也没有。山秀本就体弱,一天到晚跟在我后面直喊:哥,我饿!

一个阴雨天,大人们上工了,我们一群孩子不能上山下溪找吃的,只好聚在屋里玩耍。不晓得是哪一个,找来一株草,对大家说,这草可以煮着吃,味道很甜。大家一看,这草可太平常了,在屋后墙坎的石缝里长着很多呢。于是乎,大家一起动手,到屋后弄了一大堆,洗净了煮上。那草煮熟之后,果然散出一种特别的香甜。这香甜诱着我们个个争抢着吃,只一会儿就把一大窝子抢了个精光。山秀体弱,性子又温和,从不与人争什么,就只抢到半碗。那半碗吃完后,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哥,我还饿。看着妹妹消瘦的样子,我便把自己多抢到的一小碗全都给了她。

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心疼妹妹,恰恰害了妹妹!原来,那草是有毒的!那天到黄昏的时候,我们吃过那草的一群孩子全都上吐下泻,吃得多的症重,吃得少的症轻。到天黑大人们收工回来,我们全躺倒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赶来,打针给药,状况才好转。可是,我的二妹山秀却不行。一是因她体质太弱,抵抗能力太差;二是她吃得多。到半夜,山秀就离开了人世。母亲当时一声都没哭出来,便歪倒在床前,人事不省。

那晚,下着好大的雨。我看见父亲和叔叔弄了几块木板,钉成一个长方体的盒子,把山秀封在里面,就抬了出去。走之前,父亲交代我守着母亲,一步也不准离开,不准出门。直到现在,我都不晓得山秀埋在哪里。也问过父亲,可父亲只是摇头,没有说。我晓得父亲为什么不肯说,因为在我们那闭塞的大山里,“少年亡”是不祥的,只能悄悄埋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那一年的清明,从早到晚一直下雨,父亲没有上工,在家守着母亲。可是近中午时,母亲还是出去了,我们都没有看见。当时,父亲正在做煮南瓜的午饭。黄昏时候,母亲全身湿透地回来,进门看着父亲,哀嚎了一声,就晕倒在地上。

那场清明雨,一直下在母亲的心里。后来的很多年,每到清明,只要下雨,母亲的心口就疼痛。

那场雨,也一直下在我的记忆中。萧萧的风雨之后,若隐若现的,是二妹山秀那张清瘦稚气的脸,还有她一声声的呼喊:哥,我饿……

山秀走后第三年,也就是1976年,弟弟出生。那时候已分田到户,我和弟弟再也不用挨饿。母亲虽比以前更忙更累,但人渐渐地精神了,脸上悲哀的神色慢慢消去,重现她那为人熟悉的和善的笑意。 后来,母亲病了,一躺就是二十年。病中,母亲常神智糊涂,但清醒的时候与我们说话,有时还会提到已逝去多年的山秀和梅秀。在母亲的心中,儿女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老天爷硬生生地把她孕育的两个生命从她的心头撕裂开去,那种疼痛,永远也不会消失。

前年夏天,母亲离世。从此后,每年的清明,我的心中也多了一份沉重、凄楚与疼痛。我不知道,若有阴间,母亲与两个妹妹能否重逢?

我漂泊南方,远离故土,清明时节,我只能在心里遥祭。但我会交代回乡的弟弟,替我在母亲坟头上一柱香。我还会交代弟弟,祭奠母亲的时候,别忘了顺便给他的两个没有见过面的姐姐烧几张纸钱。

 

      

                                            

                                                                2011-4-11

                       (本博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作者不详,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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