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乡村的阳光（散文） 静子

城市的阳光，像一池静水，秋水，几乎是凝固的，平滑如镜。沐浴的人物风景，琥珀一样，成了艳丽的水粉写生。

乡村的阳光，却是流淌的，一波一波，流来流去，潺缓不息。人物田野，淡淡的，水墨画一般，在恬静中流淌，无忧无虑。

或者由于习惯，麻木，久居城市，不要说阳光，连思维也在躁音中凝固了，感觉上，像长长的流水线，一动不动，凝固着。这似乎是一种错觉，审美疲劳了，看什么都一样，但又是真实的存在，尤其是阳光，被阻隔后、切割后，支离破碎，冷冻的奶油似地，停止了流淌。阳光下，城市的风景，远看，近看，城市的确像一座雕塑。永远是静态的，油彩般稠缪。

而旷阔自然的乡间，田野，村庄，包括树木、阳光，是流淌的，虽缓慢，却以各自的速度，不停地行走着。无论从哪个角度听，还是看，都像音符跳跃着的乐曲，节奏，旋律，是那么自然流畅。

这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并无深意，是上苍造人造物后，为人安排居所时随意完成的，如圣经所言，要光，便有了光。中国上古神话讲，天上的太阳，最初有九个，多了，才有了射日的后弈。后来，只有一个太阳，不论秦时明时，更不论城市，还是乡村，一样普照着。理虽如此，但实际上，尤其是感觉上，却并非如此，和城市凝固的阳光相比，乡村的阳光的确是流淌的，奔腾不息的河流一样，动感真切，生动鲜活。大概造物夷始，上苍似乎就知道乡村的苦寒清贫，从另一方面给予更多的惠顾，譬如阳光、雨露、新鲜的空气，尤其是穿透新鲜空气的阳光，似乎有一种城市阳光所没有的味道，所缺少的温情，从早到晚，流淌在乡村田野，流遍角角落落。在乡村，几乎没有什么阳光映射不到的地方，即村人所谓的死角，没有什么生灵，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乡村的阳光最是公正。

其实，造物的本意，最初是公正的，也是公平的，是人的贪婪私欲，改变了造物的初衷，逐步异化了，差别才大了起来。但有一点，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流淌乡村的阳光，千年如时，一直是流淌的。

乡村的阳光，不但流淌在白天，漫长的夜晚，也一直在流淌。只是不想扫月亮的雅兴，不和清辉争风，以君子的姿态、隐士的高风，脉脉地从大地的深处吐露着、弥散着热量，光辉隐去了，像白天隐身于大地一样，夜幕下悄悄地弥散着蕴藏的光热，已将光能转换成热能，温暖着凉夜里的乡村。这是阳光别一种流淌，流在乡村每一寸土地上，看不见，却会深深地感觉到。

我从小生于乡村，成长于乡村，之后离开了，来到了城市，这种双重经历，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比较式感受，分外深刻。一开始毫不在意，还有一种错觉，以为一样的蓝天下，阳光也是一样的，不会有什么区别，甚至幻想，城市的阳光，像城市女人的手，更白净，更温柔。生活在城市后，在城市中似乎穿不透的阳光里，才体会到厚重并非如此，城市里的阳光，像镜子里的光，一动不动，是那么虚幻，那么呆板，缺少流淌的、新鲜的气息，那阳光，真的没有一点味道。这时，我不仅仅更怀恋乡村流淌的阳光，更感觉那阳光是那么真切，像温情的母亲，有一种牵挂，始终陪伴在你身边。多少年过去了，许多往事无可追忆，那阳光却常新，一缕一缕如起伏的水波，在记忆里依然流淌，怀恋中，依旧感觉得到那柔清的温暖，在肌肤上慢慢深入漫延。

乡村的阳光，不时穿透我的记忆，在现实里流淌着，温暖，明亮，弥散着，流溢着，不一会儿，就将我淹没了。我感觉，我熔化在这阳光里，成了阳光的一部分，那种流淌的感觉，一缕一缕，如风，如起伏的麦浪，如袅袅升腾的炊烟，分外清晰，质感。

时光倒流，我仿佛又回到乡村生活的岁月，日日夜夜，缓慢地流淌着，自然，流淌的，还有暖融融的阳光。

初始的记忆，是模糊的，也是深刻的，断断续续，时隐时现，却给我带来最明亮的惊喜，降临后，将永远面对的这个世界，除了黑暗，昏暗的灯光，还有洒满屋里的阳光，光线连接的地方，是那么丽亮，整个是一个柔美光明的世界，霎时亮堂起来，不仅仅映亮未来，连过去所有黑暗的日子，也闪闪发光，仿佛一条时光隧道，将过去与未来连接起来。即使闭上眼睛，眼前也是萤亮的，闪闪烁烁萤光般的亮点，组成一片红亮的光区，红色的绸缎一样在眼前不停挥舞着。

最初对阳光的认识，或者说记忆，其实还只是一种感觉，一种美好的、温暖的感觉，纯洁，单薄。

自然，真正认识乡村的阳光，享受乡村的阳光，那已是几个月后，或许是在更往后的岁月里了。重叠的岁月，将天空降落的光晕一层层重叠起来，变得厚重，亲切，生动，奶油一样不停地涂抹着乡村，滋润，馨香，这才是真正的乡村阳光，随生命的流淌在流淌。我不止一次看见，阳光穿透云层，棉絮般的云片，在金光闪亮的光剑刺破，渐渐被割成云朵，先是边角染上阳光的色彩，后来，渐渐被阳光同化了、熔化了，成了玉块一般的阳光。这时候的大地，明亮，温暖，包括房屋、窑洞、大树、田野，甚至沉甸甸的山峦，也被霞光包裹，阳光如潮水一般漫过，整个的乡野，从上到下，是阳光的世界。

乡村人喜欢说，嗮太阳去。太阳怎么嗮，又不是土豆，从逻辑上说不通，正是这些看似不通的话，却反映了乡村人的自豪，尤其是对自己熟悉的阳光。仿佛太阳是属于他们的，有些得意忘形，正话反说，好像人有多伟大，把太阳玩皮球似地玩于股掌间，随意翻嗮。这是约定俗成的老话，从另一个意义上解读，阳光是流淌的，人随光走，赶着去嗮，去暖，向日葵一般，脸盘始终追逐着阳光。人，也一样，不是有夸父逐日的神话吗，追逐太阳，尽管渴死大泽畔，化成桃林、山川、大地，继续享受阳光的温暖，在光晕的暖流中跳跃、歌唱，在阳光离开的时候，依旧枕着晚霞沉睡，做着阳光的梦。梦中的阳光，波澜起伏，潮水一样倾溢着漫过，隐隐有音乐传来。

人，离不开阳光，谷黍一样源于光合作用，是阳光下的产物。尤其是在旷阔的乡野，在黑暗的夜晚，在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对阳光尤其有一种渴望、期盼，没有了阳光的暖色调，人，真不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绿色，还是银色呢，谁知道呢。我有时就想，在大地的深处，阳光嗮不到的地方，黑暗包裹下的生命，一直呈另一种状态，另一种色泽，是液态的，却并不流淌。

在生命的边缘，我有过这样的感受。一浪一浪的黑暗袭来，阳光愈来愈远，大地空洞起来，漂浮着，漂浮着，生命如鸿毛一样坠入深渊，无知无觉了。浑浑沌沌中，阳光忽然在瞬间划破黑暗，透射进来，炽热的光缕跳跃着、变化着，愈来愈多，锅中煮熟了的面条一般，终于清醒过来，意志回归了，我才知道，刚从死神的黑幕里闯出，生命的力量，在阳光的映射下，复活了，又一次感觉到了久违了的阳光，回到了阳光的怀抱。那段日子，我的脸颊失去了阳光的色彩，苍白，泛着蜡黄的光，枯叶一般。走在街上，人们好奇地打量着我，总有人会说，嗮嗮太阳吧，阳气足了，就好了。自然，那段日子，对阳光的感受，是刻骨铭心的。

城市的阳光，本身是无形的、无色的、无味的，被高楼大厦，以及呆板的建筑所切割，成了呆板的冰块，冷漠，无情，长久地凝固着，像北极寒地。而流淌在乡村的阳光，总是那么温热适度，像从天空中伸出的绵软的大手，抚摸着大地，还有生活在大地上的地之子。乡村的阳光，很纯净，仿佛用细纱过滤过，清澈如水，温暖如火，默默地沐浴着、纯洁者、温暖着一切生灵，包括人眼中善的、恶的，甚至感觉上无生命得物质，力量的能缓缓注入肌体，万物欢欣鼓舞，生机勃勃起来。这时候，到处是阳光的味道。

乡村的阳光，总是来的很早，走的最晚，从黎明到黄昏，从未停止过流淌。夕阳落尽，还留下最后的晚霞，红一片，黄一片，直到割成细细的光缕，乱麻一样，依然努力穿透黑暗，光亮着乡村。

在乡村，有几个地方，阳光总是分外眷顾，掬一把，温暖，质感，而有弹性。青青的绿草地，尤其是泉边坡上的水草地，阳光一层一层地铺在草地上，光这脚踩在上面，或者甘脆赤身躺下，软缎般的阳光，温润，绵软，富有弹性，生命在铺满阳光的地毯上，不由地舞蹈起来，无声而有乐，那旋律是天然的，阳光闪耀的旋律。在就是冬日的阳坡上，从远天射来的光线，织成光亮的绸缎，一层层地叠在坡上，嗮暖暖的人，被温暖的缎子包裹起来，热流来回流淌，渗透肌肤的每一个毛孔，舒坦极了。

也许，对流淌乡村的阳光感受最深的，并不是人，而是一直坦露着身姿的原野。它们对阳光雨露是那么敏感，风吹草动，光影摇曳，是身心合一最自然、最真情的流露。成长的每一步，都会刻下阳光的年轮，一圈一圈。

在我的记忆中，印象里，甚至想象里，乡村的阳光总是流淌的，像故乡的河，不疾不缓，有形，有声，有色，有味道。这种感觉，几乎贯透我的大半生。直到有一天，离开乡村多年后，再一次踏上故土，面对破败、衰落的村庄，我才发现，原来并非如此，时过境迁，乡村的阳光已是另一种流淌了，缓慢，呆板，很像故乡的河，正在断流，干涸，凝固。原以为，阳光诞生于人之前，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超然于物外，起码是人外吧。其实，人，才是大自然的本体，尽管有着这样或那样的毛病，那毕竟是人的毛病，无碍大局。阳光总是喜欢围着人流淌，像向日葵喜欢追着阳光转身一样。人，走了，留下空落落的院落、村庄，千万年流淌不息的阳光，也觉得没意思起来，蔫蔫的，再也没有动力流淌了，先是缓慢，最后会伫步的，凝固的，苍白如土。

阳光下的老乡村，定格成艺幅色彩斑剥的旧油画，光缕凝伫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