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唱诗班,而不是放牛班
——关于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的碎碎之念
——网师电影课程讨论个人发言整理
干国祥
爱是一种能力
马修老师何以成功?(我不希望仅仅称之为“成功”,这会让人误解为我们要讨论的是一种“成功学”,而不是真正的教育。)其真正的奥秘在哪里?
有人说马修并没有成功,他最后被开除了啊。但马修的开除只不过是电影的需要,而不是教育的宿命。事实上,创造出这样的教育业绩的老师,在今天必定成功而不是被开除。那个的特例没有本质普遍性。
铁皮鼓认为,马修有可能被边缘化,是因为冷漠的老师太多了。是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的边缘化。但事实上这是不会的。只是马修这种特别的教育,迎合了许多另类老师,他们会错误以为他们的叛逆行为就是人道的革命。许多人借基丁和马修来高抬自己,而事实上,他们压根没领会这两位优秀者的真谛。在电影中这两个人的失败,仅仅只是艺术的需要:把美好撕裂了,让人们加以珍惜。谁如果做得像马修一样失败了,请到我这里来,我们创造更美好的环境让他继续创造。但请不要在你毫无作为的情况下就说:“就像这场电影的结局一样,你做好,结果必然如此”。确实存在有这样恶劣的局部小环境,但是小环境不是大气候。
我们不能幼稚地认为电影中这些孩子的问题是校长和原来老师造成的。杨超认为,孩子的问题是大环境造成的,因为当时二战刚结束。铁皮鼓说得很好:“孩子们的问题,甚至与二战无关 ,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有问题孩子出现 ,所以具体的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问题学生的理解。 一方面,要看到问题学生妨碍甚至伤害了别人,另一方面,要意识到问题学生本身也是弱者,无论他的拳头多么强大,他仍然是需要帮助的人。我们通常不容易看到后者。”
我们可以用《儿童的人格教育》中的话来对照着看一下。
实际上,没有一个残酷的行为,其骨子里不是隐藏着虚弱。真正强大的人是不会对残忍感兴趣的。这种不顺从的儿童经常脏兮兮的,不修边幅;他们咬指甲,挖鼻孔,顽固不化。其实,他们需要鼓励;也应该让他们明白,在他们行为的背后隐藏着因害怕而表现出虚弱的恐惧。 ——《儿童的人格教育》
【干国祥注: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指出这种人格,而且要进一步探究:这种攻击性人格是如何形成的?他对他人和世界的仇恨是如何形成的?依我的理解,这是相对柔弱的生命对恶劣环境的一种过度反应,如果我们在生物界中寻找这样的例子,我们就会屡屡发现:蜜蜂的毒刺,眼睛蛇的夸张的颈部和致命的毒液——如果一种毒液不是为了获取食物,那么我们可以说,所有毒液都是这种生物过度反应。因为蜜蜂太弱小,因为蛇除了毒液以外的身体太弱小,所以它们必须以这种夸张的固着的应对模式来告诉环境:“别惹我!”是的,他们其实只想告诉世界“别惹我(别以为我是可以欺负的)!”为了捍卫这种表面的“强悍”,他们往往采取同归于尽的策略。我曾经在解释“鹬蚌相争”的故事中为什么只能鹬松口而不能蚌松口时,指出这类儿童的心理。确实,对他们来说,他们认为这种宁可同归于尽也绝不让世界觉得我可以欺负,是应对世界的最佳反应。如我前面所述,这也是一种固定下来的解释、应对模式,它本身无所谓道德或者不道德。】
我们清楚地看到,电影中的孩子不仅有错,甚至有罪恶。 即使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有这样的孩子。要孩子没有错你去爱他,这不叫爱,这仅仅只是喜欢。
爱不仅是喜欢,爱也不是交易,不是选择其中之一。那么,它是什么?
为什么老师们没有爱?为什么校长没有爱?有人说是因为害怕,因为恐惧,因为怕失去自己拥有的,包括秩序,名声,成就……但爱怎么会失去这些?关键在于自己生命的羸弱。试想:一个羸弱的生命,怎么可能去爱?一个自身不完整,总想着如何自我保全的生命,怎么可能去爱?他只会去选择,去找到能够滋养自己羸弱生命的人和事物,他把这个叫做爱。
很多时候,没有爱,实际上是自身生命的匮乏与羸弱。 爱是一种境界。佛曰慈悲,基督曰拯救,孔子曰仁与恕……
爱不是一个对象,是美女我就爱,丑陋我就不爱。爱是一种准备好了的心境:我准备去爱,我已经去爱——在没有任何对象之前。 爱,是你的能力,是你的境界。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只有爱的对象,而没有真正的爱——所以这时候的爱,还不是爱,而是喜欢、依赖、需要。
而真正成熟的爱,是一种布施的能力,一种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的能力与愿望,一种真正的慈悲。
所以,我们要不断地问自己:我准备好爱了吗?这太难了,我常常发现自己会退缩,虽然我也曾一次次地整个儿呈献自己,但是我发现,我还总是犹豫,退缩。不过我知道,我必须学会爱——一种无条件的慈悲,一种自我生命的拯救、超渡。
电影中马修的这个爱是有原型的,他就是基督。电影名字叫唱诗班,一切奥秘,全在这三个字的演绎上。什么是爱?爱是准备好的一次整个生命的投注,一次热烈地奉献(一次性地全部展开的奉献)。当然,一个爱着的人,必然会有自身生命之花的绽放。
这样的爱,是一个律令,一个头上星空般的召唤:你准备好去无条件无选择的爱了么?
但有人会说,马修没有这样自觉啊。是的,马修在教育学上并没有这样自觉,但是他所经历的所从事的,却让他保持着生命的恻隐、同情与怜悯。也就是说,这样的人,遇到任何需要帮助的人,都会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因为在内心深处,他是准备好了的。这是一种人格,但他不是外现在脸上的姿态,或者挂在嘴边的口号。
吸烟散人认为,真正的爱似乎是个不可说的命题。只有明白什么是爱了,也就知道怎么爱了,但是愿不愿意去爱又仍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我认为,爱是明确的清晰的,一切源自这个源头。爱是原则,也只是原则,只是源头,但不是方法,不是具体的这一行动那一行动。一切行动源自此处,但是爱需要在环境中随机应变,唯有这样,仁爱之心才能够赞育万物。
公正与信任是基石
我们不能说,马修究竟用什么样的手段,让这些孩子发生了变化?何以有这样的功效?
因为这不是手段,因此,我们要讨论的应该是:“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切何以发生?”无论是罪孽还是奇迹,我们都以一种现象学的姿态去面对和理解。
如果用几个关键词来提炼一下,我觉得我们可以说:马修教育的真谛是基于无条件爱的信任、公正(包括纪律)、伟大事物的魅力、一种组织团队的方式……
电影中开始时的“信任、公正”,其实是一种不安全氛围中的安全感。这时候的信任,还不是真正的信任。而仅仅只是让孩子们感受到“公正”降临了,有人对他们开始抱有信任的姿态。这时候有些老师会比较刻意 ,有些老师则会比较从容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大家感受到做人的被尊重与社会的公正。
公正,就是等值的惩罚,就是“则”——有奖有罚,依据良心和规则。而不是校长或老师的一怒之下。
信任,就是“我是和你们一样的人,你们是我一样的人,我们最终会相互理解、认可。”
公正与信任,以及前面说到的仁爱是一体的。
没有前面仁爱之心的前提,单方面的纪律约定不叫公正。奴隶主制订规则让奴隶服从,这能叫公正么?这里涉及到规则为谁服务,由谁制订和通过,由谁执行和监督的问题。不考虑这些,就没有公正。 像在电影中,在校长的方式中,孩子们被排除在叙事主体之外,他们只是被动者。只是客体。所以,不能认为校长的处罚也是公正的。
有老师说到处理不同问题的一个火候问题。其实,教师是能积蓄信任资本的,尤其是孩子的信任金币。如果消费得太快,积蓄得太慢,那么你就会失去信任。马修在蒙丹身上,就是积蓄不够,消耗得太快了。所以身为教师,在你囊中的信任金币还很少的时候,要考虑一下,你的所作作为会有什么后果。真信任了,你甚至可以挥霍,也只不断地产生信任金币。
取得信任,建立公正,在教育学上,还只是消极的状态,还是“无为”的。但对这个学校的孩子来说,或者任何问题班级和问题学生来说,这一关是绝对第一关。不过这一关,后面一切免谈。 因此,在我们自己的教室里,我们必须知道,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这里所说的事,不是具体的事(如开会,聚餐),而是本质的事(如建立信任、树立愿景等)。
伟大事物的汇聚是关键
有老师认为,这伟大事物除了音乐,书籍,还可以是剪纸、做泥人等。但是,剪纸本身不够,做泥人本身也不够。我们想想,除了这些伟大事物,还有什么容易被我们忽略?——是的,是汇聚。请注意,电影中讲得很清楚,是一个唱诗班,是一群孩子,而不是培育一个有天赋的孩子。这是大大的不同的。
有老师说我没有任何方面的天赋啊,如果你没有,你可以怀着真诚与学习的姿态,和孩子们一道去穿越一次伟大的探索。 但是孩子们必须要汇聚到伟大事物的周围,教师必须要燃起这一堆篝火。音乐,是这部电影中的一堆黑暗中的篝火,当它燃烧的时候,连黑暗本身甚至也会感动。大多数老师终归和我一样,只是平凡的有缺点的人。我们的魅力总归比不上明星。但是,那伟大的事物,它超越我们这平凡的生命,并让我们生命因此而不凡起来。
这个夜晚伟大的,是音乐,是马修,是孩子们的天籁,是人类灵魂的尊严。刚才“聪明的水”说,她喜欢罗兰“我看透了这个世界,但我仍然爱它”这句话,我说看透世界是不够的。请你问问自己:“你能说这人类的尊严、音乐的圣洁,你都看透了看破了么?如果这些都看破了,你热爱什么呢?”
这个班级,如果是一个卓越的数学老师未必会成功,但若成功,会比马修更成功(因为人格教育为先,学科教学为重,没有学科教学上的成功,毕竟是没有走到真正的教育生活常规中来)。为什么必须是音乐?这就涉及到伟大事物的本质特性。孔子多么强调音乐的教化作用啊!儒家对乐、和、谐等重要概念的理解,就源自于音乐。孔子认为音乐具有移风易俗的神奇功效。我们刚才听的音乐,难道不仿佛就是孔子闻韶?音乐天性与教化相近。我以前带班及管理学校,每个班级都要有班歌。音乐是谁也不能放弃的,无论作为老师有没有音乐天赋。没有其他学科可以替代音乐。音乐的教化、汇聚作用是独一无二的。新教育用晨诵开启黎明,与此有相似的教化作用。但我们一定要知道,这个教化不是训化,而是开启,生命美好的展开。理解音乐,就是爱它,就是因它而感受到世界的美好,感受到宇宙的庄严,人类的尊严。
有老师认为孩子们可能不能感受,因此,需要我们去感染他们。其实,这是我们的误解,这源于我们总是想着教化二字(其实是训化)——我们的音乐与歌曲,不是滋养其生命,而是为了培植一个道德观念。杨超说得很对:“当我们以励志歌曲来命名时,总是近乎于手段,而音乐似乎是退居二线了 ”。
我们常常忘了,孩子们是聪明而有灵性的,不需要去感染 ,不要画蛇添足,更不要佛头着粪。我记得我女儿从小就喜欢音乐,舞蹈。音乐响起时,这个世界便静了。音乐,是生命的滋养,润物无声地滋养 。这部电影离了音乐将一无所有。合适的美好音乐,是一个绝对的伟大事物,它像一束光,照到这个阴暗的世界。电影中那个小小的一直坐在旁边的男孩,其实和我一样,只不过不会唱而已,但是他能够享受到音乐 。
听风掠过认为,这里的音乐不仅仅可以理解为音乐,应该是美,是美好的事物对人的打动。其实不是的,这里的音乐不能转换为美好事物,而只能是音乐,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音乐 ,而是唱诗班,这非常重要。请注意:是宗教性质的音乐,是唱诗班,是所有人参与的合唱。
为什么在死亡诗社是摇滚?
为什么在这里是圣乐?
因为一潭死水处,需要活力;而被人抛弃的,需要尊严。
这都是移风易俗,音乐不同,目标不一,但是有相同的本质。
有老师认为,这里还有个信仰问题,虽然学生都很有问题,但是文化背景是有共同的宗教信仰,所以唱诗班更能成功。那么在中国,我们可以信仰什么?学生可以信仰什么?——信仰生命。所有宗教、人文,都不过是大生命在一个境域中的涌现。所以我说,马修的音乐,不是其它事物可以置换的。不仅音乐不能置换,而且是这种音乐,而不是另外的音乐——另外的音乐自然也会成功,但从现象学的角度,这不是电影要告诉我们的。
生命的圣洁、尊严……全在这音乐里面了。
马修的教育素养也许远远比不上李镇西老师,但是这音乐反过来远远超越一切中国特级。这就是我刚才所说马修与李老师等都没办法比的原因。
当然,我们不能说,只有音乐,或是只有如此音乐才能唤醒、汇聚这群孩子吧?其它的方式还很多,但都要遵循几个原则:团体(团队、社群、共同体、萍聚);伟大事物的魅力;学生的生命主体意识;汇聚……
我们在自己的教室里,曾经创造过这样的时刻么?
这是一个神奇的场域,在这里,教师,孩子,伟大事物,神性之光,交织出一种生命的庄严与灿烂。
请记住,电影中的马修和孩子们不是消费者,而是创造者。听音乐固然是接受美好的熏陶,但是这毕竟只是消费。而真正的伟大与美好,是创造。一支球队,一个乐队,一个话剧团,这都不是消费而是创造。只有创造,才能最终呈现人生命的尊严。创造,总是和前面的伟大事物有联系,但总是我们自己的故事。雷夫的莎士比亚剧团是这样,常丽华的农历天空也是这样。伟大事物的魅力,要在这样的课程创造中复活。于是,我们书写的,乃是一个关于我们的传奇。农历的天空就好像莎士比亚一样,只是一个可以自由填空的词。所以,你必须创造。
我们原本平凡,但是音乐的神圣,让我们理解了生命的尊严,并见证了每一个孩子的深处,无论何时,总潜藏着天使的圣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