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一人守在庭院里，没外人吵杂喧闹的时候，庭院内里的每一个旮旯都有热闹的光景陪伴她。婆婆极其固执地认为，无人打扰时，她才能静心地在自家的墙角处、菜地边、堂屋内、水井旁、羊圈外恍惚地看到公公的身影，听到公公的说笑……
婆婆的簪子，公婆的爱
文 | 孔昭凤
1987春节，我首次以准媳妇的身份，从从边城丹东到山东成武乡下拜见未来公婆之前，各路亲朋好友迅速集结起来，凭着道听途说来的信息，先把山东的老婆婆形容得跟传说中的地主婆一般狰狞，再传授给我一些防范套路。因此，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扯着大树的衣角半信半疑地出现在婆婆面前时，心一下子就收得更紧了。
当天的婆婆身着大襟棉袄、抿裆棉裤，裤脚紧扎着几圈黑色的绑腿布，连同她的一对三寸金莲，严丝无缝地裹在一对尖头的灯芯绒棉鞋中，俨然就是电影里旧时婆婆的模样——传统守旧，威严不可侵犯！而最最让我心生怯意的，是婆婆脑后发髻上的金属簪子，让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某电视剧里恶婆婆拿着簪子刺扎童养媳的片段。
大门外一阵彼此不能完全听懂的寒暄过后，是进门后的互相拘谨客气。我坐下细细打量，看出了婆婆眉眼间的和善友好，这才逐渐放松了，但对婆婆依然是尊敬有余，亲昵不足。以至于婚后最初几年，一说起随丈夫的探家，我都是使出浑身解数能推则推，不到非回不可，绝不轻易登婆家门儿。
还好，慢慢的，婆婆不着痕迹地住进了我的心里， 让我把最初书信里的礼节性问候，化作了电话里发自内心的嘘寒问暖、牵肠挂肚。我开始自动自觉地承担起公婆的生活费和生活必需品的购置。回婆家的次数，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频繁了。
每次回山东，我都是大包小包地把广州的各色美食和时尚元素带回婆家，于无声处对婆婆进行形象设计和观念改变：在某个冬天的火炉前，我用一件高档的对襟棉衣，成功置换掉了婆婆的大襟袄；某个夏天的午后，我用一套碎花的师奶休闲套装，轻而易举便取代了婆婆的裹腿抿裆裤……
一时间，婆婆成了村里引领时装新潮流的“时髦奶奶”，也在欣然接受中成全了儿媳妇“孝顺”的美名。
就是这样一位随性婆婆，也曾果断地拒绝过我。
2003年暑假，我们一家三口赶回老家为公公做三周年忌日。临行前，我在广州给婆婆买了一个黑色蝴蝶结连带丝网的发夹。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喊着要给婆婆梳头，想通过这个发夹给婆婆换个发型，摒弃掉那古老的发髻和粗糙的发簪。同时，还想让婆婆从细微之处享受到现代生活的快捷、方便——因为婆婆80多岁了，洗头、梳头都不是那么灵活了，把胳膊伸到后脑勺去挽那个大发髻时，每次都会累得额头冒汗、胳膊痛。
但是，婆婆却不由分说地拒绝了我的好意。并且，以一脸的肃穆，替代了初迎我进门时的满脸喜悦。
我握着发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满眼疑惑地看看大树，又看看婆婆，使劲儿掩饰着委屈而不言语。一屋子人一时间都陷入了尴尬之中。
婆婆见状，拉我走到她的床前，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木盒，颤微微地打开盒子、揭开一块黑色的绸布，取出六枚“U”形的金属器放在一只手中，另一只手拉着我的手，轻声对我说：“妮儿啊，这是恁大大（爸爸）得胃癌走之前，忍着痛为俺磨制的簪子，他就爱看俺用簪子把头发绾起来的模样。俺不能枉费恁大大用最后的力气磨就的簪子啊！再说，俺担心，夜晚俺和恁大大在梦里见着了，或是日后俺到阴曹地府去找他的时候，他认不得俺了……”
婆婆有关簪子的诉说，顷刻间化解了我心中的疑惑。我赶紧收起买来的发夹，小心翼翼摩挲着公公留给婆婆的簪子。那一刻，我真的感到这簪子比任何珠宝都珍贵，比任何头饰都美丽。抬头再看婆婆，我感到婆婆的发髻也比任何一种新潮发型都漂亮——因为盘发用的簪子是千金难买的簪子，是爱心铸就的簪子。
或许有人会笑婆婆天真，或许有人会笑婆婆唯心。而感性的我，却着实被公婆的不老爱情感动了：我虽然早就了解公婆相儒以沫的爱，但却不知道婆婆绾了六十余年的发髻不换其它发型，竟然也是在为了给公公保留一个永远！而且，很惭愧，我竟曾经在心里嫌婆婆的发髻和簪子土气，甚至，在初次相见时，还把婆婆脑后的簪子想象成是“恶毒的凶器”，所以，才千方百计要改变婆婆的发型……
婆婆有关簪子的话题，让我真正相信了“爱到地老天荒”的传说。
公婆的婚姻缔结于三十年代末，婚前两人互不相识，全凭媒妁之言，父母包办。婚前的婆婆原本梳着一条长及腰际的大辫子，是出嫁那天才按照当地风俗，把长发绾成了大大的发髻。公公在新婚当天掀开新媳妇大红盖头第一眼，便被媳妇的姣好面容以及头上那乌黑油亮的发髻惊艳到了。公公婚后曾跟婆婆袒露心迹：“俺没挑也没选，老天爷就把一个天仙送给了俺。这辈子，俺宁肯当牛做马，都不会让恁吃苦受累。”在公公看来，把头发绾成发髻，是女人最具魅力的发型，因此，他希望婆婆一直为他把长发挽起。
公婆婚后是与父母、兄弟姐妹以及妯娌们共同生活的。穷苦人家的大家族日子，注定是自一开始就要为温饱所累，婆婆自然也就没私房钱供自己支配，更别说买奢侈的簪子了。公公见状，就用自己灵巧的手尝试着为婆婆磨制简易簪子。岁月流逝，生活水平提高了，时代进步了，形形色色的发夹逐渐取代了古老的簪子，所以，分家独过后，婆婆虽然有了可供支配的小钱，却在市面上买不到簪子了。于是，给婆婆磨簪子便成了公公一份爱的责任，而伴随了公公一生——2000年春天，公公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走到尽头时，还没忘了这份责任。
婆婆说，公公在体重只剩下三十公斤的情况下，依然不听劝阻，忍着病痛、断断续续地为婆婆磨制簪子，以备在自己走后供婆婆挽缵用。公公年轻时一口气能磨六个簪子，而他在患病后磨制的这六个簪子，却用了整整三个月时间。由于胃癌的折磨，公公在磨生命里最后六个簪子时，每次都是用左手按着胃部，用右手艰难地磨着，手指磨出血了，他擦一擦，继续磨；胃疼得难以支撑时，就卧床休息一下，等疼痛缓解时起床再磨。在磨第六个簪子时，公公曾因疼痛晕倒过两次，婆婆哭喊着劝阻，总算说服了公公不再继续磨下去。然而，就在一个月后的凌晨，公公便永远走了。所以，婆婆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着这六枚簪子。
因为公公的喜欢，婆婆的发髻一绾便是六十余年。从少妇到老妪，婆婆的容颜日渐苍老，但永远不变的，是婆婆头上古典的发髻，还有公婆之间那不老的爱情。
公婆的爱情，没有花言巧语，没有海誓山盟，没有罗曼蒂克，却足以让我感动得泪流满面。烟火人家的生活就是由这些细微的小事组成的，而细微之处才能凸显真情。其实，夫妻之间需要彼此为对方赴汤蹈火的大事少之又少。而正是这些生活的琐事串成了一段段温馨的记忆，成就了公婆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
即使在晚年寡居的日子里，婆婆也执意不肯跟任何一个儿女同住，而是虔诚地固守在乡下老宅里，凭借着深入骨髓的一世爱恋，在回忆中细数过往的岁月。我怕婆婆独守老宅孤独寂寥，婆婆却说，她独自一人守在庭院里，没外人吵杂喧闹的时候，庭院内里的每一个旮旯都有热闹的光景陪伴她。婆婆极其固执地认为，无人打扰时，她才能静心地在自家的墙角处、菜地边、堂屋内、水井旁、羊圈外恍惚地看到公公的身影，听到公公的说笑。于是乎，晚年腿脚不便时，婆婆可以坐在摇椅上，眯着眼睛半睡半醒地与过世多年的公公阴阳对话一个下午。
那一刻，我坚信，婆婆的心，定是被爱充盈得满满的、暖暖的。因为，她把回忆当成了真！
公婆携手走过了六十余年的风风雨雨，依然彼此牵挂、彼此忠诚。比起现代婚姻瓷器般的脆弱，真是令人羡慕不已。
有一次看央视的鉴宝节目时，我随口问先生：“别人家的老人都留下点儿老物件啥的，我的公婆咋就没给后人留下任何值钱的宝物呢？”大树一本正经地回我：“谁说爹娘没有留下珠宝？他们的一世恩爱，就是给予后人的最宝贵财富！”
好吧！期待着，我的婚姻，儿孙的婚姻……世世代代都能如公婆那般恩爱绵长！经久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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