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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扬 | 男权主义下的潘金莲——读《金瓶梅》札记

摘 要:《金瓶梅》中潘金莲在男权主义的统治下,为了争得西门庆的宠爱,采用了种种办法,归结起来,一是礼让,二是抗争。

关键词:《金瓶梅》 潘金莲 男权

身为小妾(五娘),这是潘金莲进入西门府以后生命进行曲的逻辑起点。

金莲如何从这逻辑起点上去寻找到自己在这个家庭,乃至这个世界上的坐标点,实在至为重要。她曾天真地想:“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

当西门庆要娶李瓶儿为“六娘”,来征求“五娘”的意见时,“五娘”爽快地回答:“我不肯招他,当初那个怎么招我来。”(第十六回)

她没有意识到,跨进这妻妾成群的大院的第一步就危机四伏。“西门庆偷娶潘金莲”刚成实事,作者就有段说辞:

这妇人一要过门来,西门庆家中大小多不欢喜。

看官听说:世上妇人,眼里火的极多。随你甚贤慧妇人,男子汉娶小,说不嗔,及到其间,见汉子往他房里同床共枕,欢乐去了,虽故性儿好杀,也有几分脸酸心歹。(《金瓶梅词话》第九回)

所以,潘金莲进了门首先要争宠,最大份额地争得西门庆的情与性,她除了不拘一格的全身心向西门庆作爱的奉献、性的投入之外,还有两个重要环节:一是礼让,二是抗争。

先说其礼让。

金莲在情与性方面都有苛求,但她又正视西门庆“这一个”强人与一夫多妻制的现行游戏规则,她尽可能让他得到满足,努力提供一个较为自在的空间。

在这个层面上她是理性的,聪颖的,甚至是善解人意的(指对西门庆而言)。这是她赢得西门庆喜爱的一个重要原因。

金莲进入西门府后,主妇吴月娘按级别给她配了两个丫头:一个春梅、一个秋菊。两个丫头两种性格两种命运:

“原来春梅比秋菊不同,本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他。秋菊为人浊蠢,不谙事体,妇人常常打的是他。”(第四回)

而西门庆甚宠春梅,是以金莲的善解人意为前提的。

绘画 · 潘金莲

有次西门庆与金莲在房里时,呼春梅进来递茶,金莲恐怕丫头看见不雅,连忙放下帐子来,西门庆道:“怕怎么的?”因说起隔壁花子虚房里有两个好丫头,有一个也有春梅年纪,也是花二哥收用过了,然后不无艳慕地说:“谁知道花二哥年纪小小的,房里恁般用人!”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金莲立即知趣,瞅了他一眼,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你,你心里要收这个丫头,收他便了。如何远打周折,指山说磨,拿人家来比奴。奴不是那样人,他又不是我的丫头!(按,春梅原是月娘房中的丫头)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后边坐一回,腾个空儿,你自在房中叫他来,收他便了。”

西门庆听金莲的话,欢喜道:“我的儿,你会这般解趣,怎教我不爱你!”于是二人说得情投意合,更加关爱。(第十回)

“李瓶儿墙头密约”写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被金莲窥知,经过一番真真假假的较量,金莲终答应:“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

那西门庆欢喜的双手搂抱着道:“我的乖乖儿,正是如此!不枉的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买一套妆花衣服谢你。”

金莲趁机提出三项游戏规则:

头一件,不许你往院里去(按,因妓院里的妓女李桂姐与金莲有过节);

第二件,要依我说话;

第三件,你过去和他(按,指李瓶儿)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西门庆口头上都依了她。(第十三回)

后来,西门庆果真要娶李瓶儿,西门庆向金莲传达李瓶儿的意思:“他还有些香蜡细货,也值几百两银子,教我会经纪,替他打发。银子教我收,凑着盖房子。上紧修盖,他要和你一处住,与你做个姊妹,恐怕你不肯。”

谁知金莲爽快地回答:“我也不多着个影儿在这里,巴不的来才好。我这里也空荡荡的,得他来与老娘做伴儿。”但她语儿一转,说:“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还问声大姐姐去。”

果然月娘无此胸襟,西门庆去征求她意见时,她设了一大堆障碍,将西门庆恨得牙痒。相形之下,西门庆自然喜欢这通情达理的金莲了。

绘画 · 潘金莲

第二十三回写西门庆勾搭上奴妇宋惠莲。

西门庆有次吃得半醉,拉着金莲说道:“小油嘴,我有句话儿和你说。我要留惠莲在后边一夜儿,后边没地方。看你怎的容他,在你这边歇一夜儿罢。”

西门庆的要求显然有点过份。金莲只拿丫头作挡箭牌,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贼小肉儿他也不容。你不信,叫了春梅问他?他若肯了,我就依你。”不是两个主子的事真的要春梅批准,倒是春梅性子暴,可能恃娇顶撞西门庆,以护其主;

二来西门庆与惠莲毕竟是苟且之事,不愿更多人知道,也不好意思跌份去请求一个通房丫头。于是西门庆只好说:“既是你娘儿们不肯,罢,我和他往山子洞儿那里过一夜。你分付丫头拿床铺盖,生些火儿,不然这一冷怎么当。”金莲忍不住笑了。

当晚众人席散,金莲果然守信分付秋菊抱铺盖、笼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里。

应该说,金莲处理得还算有分寸,既不失自己的人格,又没有完全拂西门庆之意。

在当时,奴妇惠莲一心要“往高枝儿上去”,金莲也能容忍;但惠莲在雪洞里飞短流长,中伤金莲,这就让金莲不能容忍,于是不可避免要爆发战争。

这次金莲是唠叨了点,但她还是迁就容忍了西门庆的不良行为。

其一,因为男权世界的荒唐原则,金莲无力扭转,其二,她只能以迁就西门庆的大度从西门庆那里找回属于她的有效空间,她若就此事大发其泼或许会适得其反。

这也许应叫反向争取生存空间,退后一步天地宽,而不像美国汉学家夏志清所理解的那样: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在他们的关系中已经变化了的调子:西门庆现在是一个做事鬼鬼祟祟、为自己辩解的丈夫,而潘金莲则是个名正言顺地发号施令的妻子,用诸如“我对你说”、“我吩咐你”一类极其无礼貌的言词来指挥他。……

他几乎要得到金莲的允许才能和别的女人呆在一起[1](P214)。

潘金莲若像夏志清所说那么“牛”,那么整个《金瓶梅》世界都会乾坤倒转,不是现存这般模样。

《中国古典小说导论》

潘金莲,对身为“强人”的西门庆的种种礼让,只有小效而无大效。西门庆“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金莲语)难以把握。她的种种努力,并未使她获得专宠,于是她就扬起抗争的武器,大显身手。

金莲曾与玉楼说:“如今年世,只怕睁眼儿金刚,不怕闭着眼儿的佛。老婆汉子,你若放些松儿与他,王兵马的皂隶,还不把你当的。”

于是金莲决心不当闭着眼儿的佛,要当那睁着眼儿的金刚,与“老婆汉子”斗一斗。

其实礼让与抗争在金莲那里是一个铜钱的两个面:两者几乎是同步进行的,往往争中有让,让中有争,并非分两步走。这里只是为了论述方便,才将它们拆开来解说。不过,说是抗争,首先还是使尽解数来管制丈夫。

有次西门庆问金莲:“你怕我不怕,再敢管着。”(按,西门庆之所谓怕不怕指用性虐待的方式来惩罚金莲。)金莲坦然回答:“怪奴才,不管着你好上天也。”(第七十二回)

所谓“管制”,金莲的拿手把戏也不过在西门庆行为不端时,宣称要撕破脸断喝,公布他的劣迹。

西门庆前期虽为流氓却是一方的名角(地方豪强),第三十回之后则更为一方名流(行政长官),还不至“无所畏惧”而不认可道德底线,因而还蛮在乎舆论的评判,所以他确实怕那娇妾真的恃娇亮开嗓子一喊。

请看金莲最初发现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的情景:

妇人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里去来?”“趁早实说,从前已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偷了几遭?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过去,后脚我就吆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却这里耍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

“西门庆听了,慌的妆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第十三回)

西门庆平生下跪《金瓶梅》中有记载的似乎只有三次:

一次是认蔡京为干爹,那一跪赢来前途无量;

再一次是发现吴月娘雪中焚香为他祝福,感动得“折叠装矮子,跪在地下”,要与月娘重修和好。

而对着小妾下跪,这则是惟一的一次。虽有几分作秀成分,但在以“老娘”自居的小妾面前“妆矮子”,虽谈不上夫权扫地,总是跌份的事,说明即使是流氓西门庆也不能百无禁忌。

金莲真的“吆喝起来”,虽未必真的能“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丢人显眼却是肯定的。

后来金莲发现西门庆与如意儿苟欢,也如法炮制。她明知对西门庆这般货色用“正条”捆不住他,只得以邪治邪。但金莲的以邪治邪有两个前提:

第一,她只是争取知情权,并非彻底堵住西门庆的歪门邪道,知情了才不至于被他哄了,以防被“打到赘字号去”;

第二,金莲只说要喊破西门庆的丑事,却从未真的一喊,只是以此法来镇他而已。此法若真的一用,脸皮一旦撕破,就会失效。啥法都有个底线,一过底线就会适得其反。

金莲颇有眼光,很能掌握分寸。这样才使她既在一定程度上管制了西门庆,又没有把两人的关系真的弄僵。这正是金莲“贼”——精明之所在也。

《金瓶梅》插图 · 潘金莲雪夜琵琶

金莲还有一招,就是抬出“后宫领袖”吴月娘来镇住西门庆。

西门庆与惠莲偷情,也是金莲慧眼最早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讲,西门庆也算半个“怕老婆的强盗”。

作为正室吴月娘似乎比其他妾妇更多一点管教丈夫——所谓“相夫教子”的权利与义务,暂无子可教,主要在相夫。再强悍的男人也需要有女人来调教他。

只不过,吴月娘的调教能力有限,金莲也只是将她作为底牌用用,吓唬西门庆,其实她并没有“等住回大姐姐来家”,去告发西门庆,而主要靠自己的智慧与胆略来搞定此类邪事。

同是要阻止惠莲成为西门庆第七个老婆,金莲与孟玉楼在智慧与胆略上就有很大差异。

金莲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放了第七个老婆——我不喇嘴说——就把'潘’字倒过来。”

玉楼道:“汉子没正条的,大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

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拼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

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第二十六回)

其实金莲并非真的与西门庆拼命,她会以她的伶牙俐齿,居高临下的气势,入情入理的分析,来逼迫西门庆同意她的观点,或知趣败下阵去。

前者有对来旺事件的处理,后者有第四十三回所写与西门庆的争执,前文已述。礼让也好,抗争也好,金莲多以打情骂俏这独特的方式,将之打造得恰到好处。

不仅如此,有时还得求助于算命先生的“回背”魔术,“只愿得小人离退,夫主爱敬便了。”尽管金莲素不信拆字算命。

据作者说:“巫蛊魔昧之物,自古有之。金莲自从叫刘瞎子回背之后,不上几时,使西门庆变嗔怒而为宠爱,化忧辱而为欢娱,再不敢制他。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第十三回)

以唯物论视之,简直叫活见鬼。但高明如曹雪芹也写过这玩艺儿。不过,那是马道婆以此法来陷害宝玉与凤姐。

御夫术,并非中国妇女的专利,似乎地球村的妇女们都在琢磨着这门学问。

法国著名女权主义者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其经典之作《第二性》中有过分析。认为御夫术是男权主义压迫下的妇女用以对付男权主义的手段。

男性作为强者,制服女性用的是权,这权中包括传统,即孔子所说“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权力:三从四德是也;暴力:即尼采所云:“到女人那里去,切莫忘记带鞭子”;更有经济与性力。

女性作为弱者,制约男性只能用术,用艺术手段,即花样翻新的御夫术。人们习惯于将其蜕化为或视之为“吃醋”。聂绀弩对“吃醋”有过妙论:

(女人的)经济权操在老公手里,住在老公家里,姓老公的姓,生的儿子接的老公家的烟祀,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点可怜的几乎是滑稽的地位,即她是老婆,也就是老公的性的对象。

老公而[如]要眠花宿柳,偷情纳妾,她就连这一点点可怜地位,也发生问题了。她再还是什么呢,吃醋。不必说别的道理,只说为了自卫,也无可非议[2](P79)。

可见御夫术,或吃醋,归根到底是女性的一种自卫手段,抗争只是她们的意向。

这种自卫手段在男权世界里到底能起多大作用,实在值得怀疑,充其量是死水微澜,或被男人袖手旁观的作秀活剧,至于要造就一个“怕老婆”的国度,那则近乎痴人说梦。

尽管胡适曾云:“一个国家,怕老婆的故事多,则容易民主;反之则否。……中国怕老婆的故事特多,故将来必能民主。”(见《北平时报·副刊》,1948年5月6日。)

需要提醒读者的是,无论波伏娃,还是聂绀弩,他们论述的御夫术着眼点是正经的妻子,而《金瓶梅》中的是小妾潘金莲,其地位较之妻是等而下之,她的御夫术的有效能就更有限。

《塔与蛇》

我们不过是透过她“御夫”的艰难努力,去看潘金莲性格与命运。

潘金莲的“礼让”实为“忍让”收效甚微,她小打小闹的抗争也如隔靴搔痒。金莲怎么办?两次红杏出墙,作为对男权实质性的抗争。

第一次是西门庆在丽春院半月不归时,金莲“将琴童叫进房”,灌醉了他,“两个就干做在一起”。这纯粹是饥不择食,既“不顾纲常贵贱”,也不“管甚丈夫利害”。

幸好她能言善辩,加之有春梅、玉楼为她洗刷,才逃过粗心的西门庆的残酷惩罚。(第十二回)再就是与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私通。西门庆至死蒙在鼓里。

这种行为让众多的男性金学家们怒火中烧,骂不绝口。不妨将兰陵笑笑生对李瓶儿变节一事的评说移之于此:

“大凡妇人更变,不与男子一心,随你咬折铁钉般刚毅之夫,也难测其暗地之事。

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内,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妇人坏了者,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缘分相投,夫唱妇随,庶可保其无咎。

若似花子虚落魄飘风,慢无纪律,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岂可得乎?正是:自意得其垫,无风可动摇。”(第十四回)

将花子虚换上西门庆的名字,可能更合适。而今之评论者,其观点竟比六百年前的兰陵笑笑生还陈腐,岂不悲哉?

人类于性爱固然都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且是排他的,但中国男人在性爱领域往往极端自私,他们中有些人的女性观尤其低劣。

如周作人曾说:“女人是娱乐的器具,而女根是丑恶不祥的东西,而性交又是男子的享乐的权利,而在女人则又成为污辱的供献。”(《谈龙集·上海气》)

周作人还说:“现代性心理告诉我们,老流氓愈要求处女,多妻者亦愈重守节,中国之尊重贞节,宜也。”(《秉烛后谈·谈卓文君》)

男人(才子)巴不得女人(佳人)失节;诱使挑逗其与己发生性关系,诱使挑逗假若成功,在男人是“艳福”,在女人却是失节;在男人是风流韵事,在女人却是永远不可饶恕的罪孽,甚至不配活着,只该去死。[3](P19)

男人往往以淫人妻女为乐事,而以妻女淫于人为奇耻大辱。因而中国男人之大忌是被戴上了绿帽子。

而今金莲偏偏是妻妾成群的西门府上惟一让那强悍的男人戴上绿帽子的女人。在潘金莲可以说别无选择,以此作为对男权世界的反抗。

《性格的命运》 石钟扬 著

参考文献:

[1]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

[2]聂绀弩.蛇与塔[M].北京:三联书店,1999.

[3]舒芜.哀妇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文章作者单位:南京财经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章刊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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