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保定四年、北齐河清三年、南陈天嘉五年，公元564年，十月。
如果有一双眼睛在中华大地的上空俯视，可以看到，在北起阴山草原，西至汾河河谷，南至淆函古道，以及更南的三荆大地上，铁骑奔流，金鼓动地，旌旗蔽日，烽烟漫天。
二十多万大军正从塞北、河东、陕甘、汉中、巴蜀、山南、荆襄源源不断涌出，如无数条小溪汇入江河，咆哮奔流，最后形成四支强劲的巨弩，向北齐的北、西、南三个方向射来。
其中军容最为庞大的，当属东出潼关的北周太师、大冢宰、都督中外诸军事、晋国公宇文护亲自统领的中路军。
坐在六马拉动的金根玉辂车上，五十一岁的宇文护看着前后左右一望无际却队列整齐、杀气冲宵的大军，颇有几分感慨。
三十三年前，自己跋山涉水来到关中，投奔叔父宇文泰。从一个帐前小兵开始，袭潼关、破沙苑、攻河桥、战邙山，多少次身陷绝境，多少次险死还生......。百战之余，换来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无虚名、实为至尊的地位。
这些年，自己按照当年苏先生的《六诏》纲领治理国家，一手抓均田制，一手抓府兵制，农耕、文教、司法、税赋各项工作井井有条，国家面貌焕然一新，而这只是明面上的。
为了稳定朝局，自己干了多少心狠手辣、遭人非议的事情？
宇文觉、宇文毓、赵贵、独孤信、李远、李植、贺若敦，不管是骨肉至亲，还是功臣宿将，凡是不服自己权威的，都杀掉了。连老领导侯莫陈崇，也因为一句不讲政治的无心之语，被自己逼令自尽。
若无这霹雳手段，如何镇得住派系繁杂、山头林立的北周朝堂？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我到底是周公还是王莽，叔父您在天有灵，想必会比芸芸世人看得更分明吧？
（注：周公一句，是后世白乐天诗，比较符合宇文护的心态，在此借用一下。）
按照事先部署，大司马尉迟迥督率陆通、宇文盛、宇文广三位大将军，统领十万雄兵直扑洛阳。雍州牧宇文宪率达奚武、王雄两位老将统兵五万，北上邙山驻守，严防河桥以北的北齐援军。
宇文护在弘农坐镇后方，确保中路军后勤供应畅通，同时统筹调度塞北的杨忠、荆州的权景宣、汾绛的杨摽三路大军。
北齐河南道大行台独孤永业面对周军的泰山压顶之势，深感形势严峻。
独孤永业，中山人（今河北保定、石家庄、衡水一带），本姓刘，随母改嫁独孤氏。曾任高欢帐下都督，后被高澄赏识，任河阳行台右丞，用来制衡当时的河南道大行台侯景。
侯景反叛东魏后，高澄发动颍川之战，收回了河南全境，升任他为大行台，镇守河南。
独孤永业治理边境十多年，颇见成效，先后招抚北周军民数万人，北周对他十分畏惧。他还有一只两百人的特种部队，每次作战都充作前锋，战力极强。
这次北周举国来犯，独孤永业一面向邺城和晋阳报急，一面集中河南境内四万齐军，连同粮草辎重全部带入洛阳，与洛州刺史段思文一起，抵御北周的进攻。
报急文书发至晋阳，北齐皇帝高湛简直欲哭无泪。年初时才打退了北周与突厥联军对晋阳的进攻，8月，突厥又卷土重来，兵临雁门关。
当时北周大冢宰宇文护来信，恳求自己送还他的母亲阎氏，平原王段韶曾劝阻说：“周人反复无常，对我们始终深怀敌意。如今宇文护虽然说什么送还母亲就永结邻好，不会再起刀兵，其实都是骗人的鬼话，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可是自己当时心存侥幸，趁着段韶北上雁门抵御突厥，还是把阎氏送还。如今果然被段韶不幸言中，这脸被打得啪啪响，真是后悔无及。无奈之下，只得下令斛律光、高长恭率军五万，从邺城奔赴洛阳援救。
斛律光、高长恭兵至河桥，派出斥候打探，得知洛阳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北面邙山又囤积重兵，随时准备迎击自己的援军，一时举棋不定。
如果贸然渡河，首先要面对邙山之敌。即使能够击败邙山守军，还要进击围困洛阳的周军。更危险的是，西侧杨摽所部已攻破轵关，在自己右翼蓄势待发。一旦前进受阻，后方又被杨摽截断，必将陷入极大的危机之中。
斛律光与高长恭反复商议，始终把握不准。这时北周军围住洛阳，攻势越来越紧，起土山、掘地道，百计攻城。幸亏洛阳城中准备充分，独孤永业、段思文守御有方，坚守了近三十日，仍巍然屹立。
此时，北周权景宣部连续攻破北齐的豫州（今河南汝州）、永州（今河南信阳）重镇，兵围悬瓠（今河南汝南）的消息传至晋阳宫，高湛惊得手足无措，几乎就要崩溃。
这位二十七岁的北齐皇帝不像他大哥高澄，和父亲高欢一起在信都起兵，久经磨难，见惯生死。也不像他二哥高洋，曾经随父亲征战沙场，亲冒矢石，冲锋陷阵。甚至不像他六哥高演，久在地方为官，处理政务多年。
他出生时，父亲已经是大丞相、渤海王，作为老九，他没吃过一点苦，没受过一分累，最大的心愿就是享尽人间富贵，最痛恨的就是处理军国大事。
在晋阳宫的大殿上，高湛惶惶不可终日，看着最宠信的大臣，侍中和士开，一连声地催问：“平原王回来了吗？平原王究竟到了何处？”
和士开满头冷汗道：“今晨已派快马前去召唤平原王，想必最快也要晚间才能到吧？”话音未落，殿外已传来宫人禀报：“平原王段韶觐见！”
高湛大喜，一边道：“快快传进！”一边疾步迎出殿来，刚跨出殿门，就遇上段韶大步上阶。高湛一把扶住正欲下拜的段韶，仿佛捉住救命稻草，道：“孝先，你回来了，辛苦了！”眼泪几乎就要流出。
段韶沉静地看着这个小自己整整二十岁的表弟，微笑道：“陛下，段韶回来了。”
高湛被段韶的沉静所感染，也渐渐平复了些，兀自握住段韶的手，道：“孝先，周军攻破了轵关，占据了豫州、永州，洛阳被围一月，岌岌可危，明月、长恭他们畏敌不前，如今可怎生是好？”
段韶也握住高湛冰冷的手，缓缓道：“陛下休慌，待微臣南下，与明月、长恭一道破贼！”
高湛惊退两步，道：“南下？孝先你要南下去洛阳吗？那雁门关谁来镇守？”
段韶道：“我此番与突厥人周旋，已深悉其虚实。突厥人军纪松弛，又不善攻城，我们只要坚壁清野，据险自守，必然无恙。而且他们为利而来，久战无果自会退去，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为患。”
略顿一顿，又道：“而周军训练有素，来势汹汹，目标明确，就是要灭亡我大齐，这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故此段韶愿立即南下，驱除周虏，扬我大齐国威！”
高湛犹豫道：“可毕竟突厥十余万人马云集北疆，孝先你要带多少军马南下呢？”
段韶笑道：“大军调动，行动迟缓，我只带一千百保鲜卑去就可以了！不过我还要带一个人去，请陛下恩准。”
高湛听说段韶只带走一千人，心中一宽，又奇道：“你要带谁去？”
段韶道：“太尉娄睿。”
十二月壬戌日丑时，一千名精锐剽悍的百保鲜卑裹挟着尚不及融化的塞北冰雪，驰入黄河北岸的北齐河阳大营。一时间，北齐军士人人议论：“平原王来了！平原王来了！”
片刻之后，中军鼓声大作，尚在睡梦中的众将急忙起身，顶盔掼甲，奔赴中军大帐。
满天繁星之下，高天厚土，寒风如刀，将大旗吹得猎猎作响。
大帐外，平原王段韶居中、咸阳王斛律光居左、兰陵王高长恭、太尉娄睿居右，立于点将台之上。
綦连猛、元景安、傅伏、鲜于世荣、莫多娄敬显、尉相贵、尉相愿、范舍乐、斛律孝卿、慕容三藏、慕容子会、叱列长叉、潘子晃、皮信等众将列于台下。
尽管鬓角发梢还凝结着淡淡的白霜，段韶的眉宇间依旧是一片宁静祥和，笑道：“诸位，寒冬腊月，从被窝里出来，冷不冷呀？”
大家原本凝重的心情被段韶的笑语冲淡，都道：“不冷，平原王不冷，我们都不冷！”
斛律光笑道：“平原王五日之内从雁门关赶到这里，疾行一千三百余里，堪称飞将军，小弟佩服莫名！”
段韶笑容不减，道：“大家都知道兵贵神速，可是我听闻咸阳王和兰陵王在此盘桓十余日，不知道是何缘故呢？”
斛律光一噎，和高长恭对视一眼，火光映照下，高长恭貌若处子、俊美无伦的脸颊透出几分愧色，道：“平原王，河桥之南有宇文宪大军驻守，西侧有杨摽军游弋不定，我和咸阳王担心是周军围点打援之计，故此迟迟不能进击。”
段韶温言道：“长恭，审时度势是对的，考虑周全也是对的，但为将者既要三思而行，更重要的是这个'行’字。这世上没有十足把握的仗给我们打，既然狭路相逢，就要勇于亮剑！”
见斛律光欲言又止，段韶道：“我知道明月的心思，是忌惮轵关的杨摽，对吗？我意请佛仁（娄睿字）兄领兵一万，在轵关以南玉阳山谷设伏，吃掉杨摽所部！”
斛律光道：“平原王何以断定杨摽会入玉阳山呢？”
段韶笑道：“明月、长恭，你们之所以顾忌杨摽，不就是怕他会偷袭我们河阳大营吗？从轵关来此，必经玉阳山。他如果来了，正中我们伏击，他如果不来，我们又何忧之有呢？”
众人闻言，一齐点头。斛律光道：“不错！孝先一语点醒梦中人。”
又沉吟道：“杨摽一支孤军，佛仁此去可以无忧，真正的挑战是解围洛阳。除去佛仁带走的一万军马，我军仅剩四万余人，既要突破宇文宪的邙山之敌，又要击败尉迟迥围困洛阳的十万大军，虽然洛阳城内还有五万多守军，但音讯隔绝，如果不能协同作战，终究难以取胜。”
段韶闻言，也是默然不语。忽听高长恭道：“我有一个想法，请平原王、咸阳王裁决。”
三人聚首，听高长恭低声计议一番，段韶、斛律光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向高长恭投以钦佩的目光。斛律光道：“长恭，你这个计划连行三次险招，我们三个人都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段韶道：“长恭这三步虽险，但我觉得都深合兵法要义，可以一试！”说罢将手伸出，道：“国家存亡之际，我们当勠力同心，舍身报国！”
斛律光、高长恭也毅然伸手，三只手紧紧握住，高高举起，一时间，北齐诸将尽皆血脉贲张，齐声高呼：“勠力同心！舍身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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