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永寿，满洲正红旗人，在“拱卫京师”的固山护军营当差，是一名“巴亚喇”，也就是护军的意思。
当然了，同样是“拱卫京师”，但是随王伴驾、警卫紫禁城，是人家镶黄、正黄、正白这“上三旗”的差事，而包括咱们正红旗在内的“下五旗”——镶白、镶红、正红、镶蓝、正蓝，就只有看大门的份儿，比如我的岗位职责，便是常常在各个城门巡查。
托祖上从龙入关的福，这个差事倒也自在，作为四等步兵马甲，每月能拿到3两饷银，还有春秋两季发下来的老米，倒也够养家糊口之用。可惜，这个好日子在今天也就到头了。算下时间，今天应该是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而我是同治二年生人，今年38岁，不老不小，虽然名叫“永寿”，实际上却是短寿。
现在，我就躺在这家名叫“南恒裕”的粮店米柜当中，这里处在北长街的西华门外，是洋兵进入天安门的必经之路。
就在几天之前，老佛爷对十一国宣战，结果惹来八个西洋国家进犯北京城。而我们这些护军，虽然早已经没有了祖上的骁勇，但是还余下三分血性，于是，我们驻扎在这里的护军和洋兵打了几仗。
结果就是我的同僚们：文瑞、瑞升、承通、林安、玉庆、春喜、祥林、松桂、文禄、常升、常海、松惠、海全、桂升、双寿，他们都战死了。
而我，也受了重伤，如今躺在这里等死。
既然是吃饷银的护军，拿枪打仗就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这些同僚战死，可能是因为自身本事不济事，但是这武器，也确实是太稀松。
同样是和洋兵开战，董福祥的甘军、聂士成的武卫军，人家都是拿着后膛装弹的快枪，听说是叫什么德意志毛瑟步枪，而我们这些护军，还是使用的火绳枪，比如我手上这杆火绳枪，可能比我爷爷年龄都大一些。
这枪不但打仗不行，还容易伤到自己。而我，就是被身上带的火药烧伤的，浑身肿胀，疼得厉害。
大舅哥家中的老二福海，同样是在护军营当差，不过，因为大舅哥是亮蓝顶子的参领，所以福海的差事更好一些，驻守在地安门。这次和洋兵打仗，也败下阵来，路过这个粮店的时候进来找水喝，天可怜见，临终前还能见上了亲戚一面。
福海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在老亲旧友当中,福海也是到处受欢迎，是熟透了的旗人，既没忘记二百多年来的骑马射箭的锻炼，又吸收了汉族、蒙族和回族的文化。论学习，他文武双全；论文化,他是“满汉全席”。他长得短小精悍，既壮实又秀气,既漂亮又老成。圆圆的白净子脸，双眼皮，大眼睛。他还没开口，别人就预备好听两句俏皮而颇有道理的话。而且，他请安请得最好看，每次我都暗中赞叹：我的儿子要能够这样懂得规矩，有多么好啊！
福海看到我躺在这里，当时就大哭起来，说什么也要背上我回家。但是，自己的伤势自己知道，我这是没救了，还是躺着等死为好，而且外面洋兵四处追着杀人，怎么能拖累年轻人呢，所以被我断然拒绝，只是把一双布袜子交给福海，让他拿回去给家中老妻，留个念想。
当兵吃饷，就要为国尽忠，死了也就死了，也不算辱没了祖先。
只是，一想到家里的妻小，不自禁的心如刀割。
我是光绪六年结的婚，至今已有二十年，一共生了九个儿女，最终有五个活了下来，最大的姑娘前几年已经出嫁，亲家是镶白旗的正四品佐领，女婿是骁骑校，虽然这些都是虚职，但是禄米俸银可是实打实的高，所以不需要操心。
只是，我那最小的幺儿现在才2岁。
说起我这个幺儿，可是当真值得多说几句。这小子是光绪二十四年腊月二十三那天出生的，也就是灶王爷上天、过小年的那一天。
出生的时候，我正在外面当值，没赶上在家。
但是好在洗三的那一天，我下值早，能够赶上在家。
那一天，老亲少友都来到了西城小羊圈胡同的家中捧场，负责洗三的白姥姥念叨着：“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作知州”，并且拿起一根大葱打了幺儿三下，口中念念有词：“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而我，则是负责这棵葱扔到房上去，家中的气氛也热烈起来，福海负责操办席面，主食是羊肉酸菜热汤儿面，下酒菜是炒蚕豆、肉皮酱，没有这比更香的伙食了，大家如同风卷残云，煮好的面很快就要见底儿，幸好福海精明能干，及时掏出钱来，嘱咐帮闲小六子到街面上的金四把那儿买回来一炉热烧饼和两屉羊肉白菜馅的包子来，不然我这个主家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虽然洗三的白姥姥念叨的作王侯、作知州，都是喜庆话，做不得数。但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却在冥冥当中有一种预感：我这个幺儿，以后长大了可是要了不得的！
有一个事情我这两年一直埋在心底，不好意思对人说，怕被笑话。
那就是，在幺儿出生的前一天，我梦到了北斗星上面的第四颗星落在了家中。因为咱没什么学问，也不知道北斗第四颗星叫什么。不过，我当值的西华门外有一个代写书信的老童生，旁敲侧击的问过几句，才知道这北斗第四颗星名叫天权星，也就是戏文里说的文曲星，主文运。
莫非，我这个幺儿是文曲星下凡？
因为幺儿出生的日子，临近春节，所以我给他取名叫“庆春”。
我们满人习惯“称名不称姓”，也就是一般只称呼名字，而省去了姓氏。但是，咱也是有姓氏的。
我名叫永寿，祖上是满洲八大姓之一的舒穆禄氏，进关之后的几百年里，图省事，直接就姓“舒”了。
所以，我全名应该是叫“舒永寿”，而我的幺儿，全名就应该叫“舒庆春”。
……
撑到现在，我这口气，马上就要上不来了。家中之事，就得依靠老妻了。
老妻素来能干且贤惠，以后每月依靠抚恤银和旗人可领的老米，相信是能撑起来这个家的。
希望老妻能让幺儿念书，毕竟，咱这幺儿可能是文曲星下凡。
以后，是要名动天下的。
而不是像他爹这样，生与死，都如同野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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