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逝，记忆永恒 ——怀念我的同事陈曦

曾经，对于上海喜欢体育的观众来说，每晚19点，五星体育主持人陈曦的声音就会准时响起，就如同她播音主持名一般，晨曦暖人，煦风温心。如此美好的生命却因为病魔永远停留在2020年的4月14日。陈曦的同事，五星体育首席编辑、周力工作室制作人周力撰文回忆我们这位好同事、好伙伴。

接到陈曦故去的消息，已是两天后的事了，快晚上11点时，接到老同事的留言，只有三个字：她走了。配了张她笑的照片。那是她很喜欢的一张照片啊。那一刻，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竟无语凝噎。

陈曦罹患绝症好几年了，走，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相信，一个如此自信、如此温柔、如此坚强，永远以微笑面对一切的女孩子，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天地不仁，但为什么偏偏是她？

“你好，我是陈曦”，脑海中闪过一个声音，那样的亲切自然，仿佛回到1999年初夏东方路2000号东方电视台食堂，没错，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那里。

“广院又来新人了！”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排队买饭时，不知谁这样说。隔壁队伍站了一排年轻人，青涩的脸庞，个个端正。多年以后，徐惟杰、杨蕾、夏磊……都成为上海电视荧屏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当年可都是小青年。

可能是刚到新闻部报到，很羞怯的样子。“你好，我是陈曦”，她的外型不是让人一眼就能记住的那种，但声音独特，“你们是体育部的吗？我喜欢体育。”女孩子喜欢体育？“好啊好啊，以后有机会合作！”我的回答明显是敷衍，而她很认真地说：“你说的哦，有节目找我哦”。

周力与陈曦合影

过了没多久，陈曦真的来体育部报到了。新闻部进了太多主持人，僧多粥少需要竞争上岗，年轻人的机会不多，他们得自谋出路。我的老领导白李接纳了陈曦和徐惟杰，“让他们试试吧！”

那一年我们开始尝试体育新闻全天滚动播出，原来的两位主持人王燕宁和唐蒙既要转播赛事又要做新闻，显然力不从心。但体育播报有大量人名地名和专业术语，广院的学生，行吗？

事实上这样的担心并非多余。播报体育新闻看似容易，其实对播音员的业务素养要求极高，尤其是断句。和王燕宁、唐蒙这样的资深主持人搭档久了，我们提供给主持人的稿子不会进行特别的处理，遇到业务不熟练的播音员，就要闹笑话了。一个经典的故事：“巴西队前锋罗纳尔多攻入一球”，曾被念成“巴西队前锋罗纳尔，多攻入一球……”，幸亏那个时候网络还不发达……

然而，这样的事情显然不会在陈曦身上发生。作为体育新闻的责任编辑，我对陈曦又喜欢又觉得烦。一方面她播音绝少犯错，也许有人认为她语速可以再快一点，形象可以再活跃一点，但再挑剔的专家都挑不出她的差错。但另一方面，为了让自己不犯错，她每次配音、播音前，都要缠着编辑一再核对人名、地名和专业术语，有时候，还真的挺烦的。

就这样，一合作就是很多年。从东方电视台体育部到上海电视台体育频道、再到五星体育，二十几年，几百项国际国内大赛、几千档新闻专题片的制作，她就那么稳稳地坐在那里，用她舒缓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把那些外行看来佶屈聱牙的名字送到观众的耳朵里，差错单，从来和她无缘。

周力与陈曦合影

这几天读了很多悼念陈曦的文字，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字是“温柔”，这是毫无疑问的。陈曦来自大西北，但很多人以为她即便不是上海人，也是位江南女子。她白净、温婉，走路慢慢的，说话缓缓的，“风风火火”似乎与她无缘。但陈曦也有急躁的时候。

体育新闻团队除了新闻制作，经常承担大赛赛事包装任务，陈曦因其形象大气、风格沉稳，是相当合适的主持人选。但赛事包装对主持人的要求和新闻完全不同，脱离了提词器，需要根据千变万化的场面随机应变，是对一名体育主持人真正的考验。

有好多次，我真的感到她很“烦”，因为作为节目监制的我，手拿一张串联单，确实需要面对来自各方面的拷问，很多时候内心是崩溃的。我曾在大庭广众对她说过生硬的话：“某某老师怎么不问我那么多问题？”我觉得那一刻，她很尴尬，但她没有发作，只是轻声说了句：“我不是某某老师”，那可能是她能说出的最强烈的反击了。

节目安然播出完毕，她问我：“我说得还好吗？”我回答：“就那么回事吧。”如今回想，为了这句“就那么回事”，她付出了太多背后看不到的努力，如果我敷衍一句“很好”，也许她会很开心。然而我没有说，因为我有属于自己的压力，我考虑得更多的也是自己的压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曦”的名字改成“晨曦”，她开拓了新的专业领域，跳水、击剑、攀岩、户外运动……几乎每一项赛事，她都和专业人士成为好朋友，她是那么地认真，一次次地跑基地，向教练员运动员请教。2019年我做了一套“上海体育追梦七十年”，采访上海体育史70位划时代的人物，不止一位嘉宾看到我第一句话就问：“晨曦呢？电视上怎么看不到她了？”

是啊，晨曦呢？电视上怎么看不到她了？在五星体育晨曦的追思会上，她的大学同学、也曾经播报过体育新闻的徐惟杰说了这样一句话：“那些看似坚强的人，也许没有那么坚强。”

晨曦的事情，多少我也了解一点。为了让自己的专业水平不断提高，她付出了常人看不到的艰辛。为了提升自己的人生维度，她考上了复旦大学哲学系的研究生，参与创建了复旦的朗诵社团。

她忙忙碌碌，却依然是笑容可掬。但在笑容的背后，是家庭的变化、身体的透支，那些情况对一般人来说，只要有一项就足以让人崩溃，但她都挺了下来，只有要好的同事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大家心疼她，但她并不需要怜悯。当她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始终是那个她希望人们看到的“晨曦”。

这几年我自己玩了个公众号，她对我写的一部分文章很有兴趣，时常进行交流。有一次她问我，有一篇写民国时代一些政治人物面对死刑时不同表现的文章，她特别喜欢，我们能不能合作一下，由她来朗读文中抒情的部分，我用上海普通话朗读其中调侃的部分，她觉得一定会很有意思。我不置可否地回答“行吧”，然后就没了下文。后来我知道她在喜马拉雅有自己的朗读专栏，我也知道她其实身体已经不好了，她看中的不是我的文章，而是我文章的主题：生死。

再后来，她不来上班了。我确切地知道她病了，很重。偶然在台里看到她，我吓了一跳。“你还好吗？”我问，加了一个“还”字，总是不那么好了。其实我知道她得的是白血病，病魔随时可能夺走她的生命，但我总应该客气一下。没想到她是这样回答我的：“不说那个了，怕吓着你”，脸上还是标志性的温柔笑容。

那一刻我怔住了，没有想到，当一个人身患绝症的时候，她考虑的还是别人能不能接受。这两天我看到不止一个人在回忆这一段，说明她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妹子，你的心思太细密，考虑得太周到，你的人，太好了。

回看我和陈曦的微信聊天记录，短短没有几条，简单的彼此问候“中秋节快乐”、“新年快乐”，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和几个同事聚在一起，给她打了个电话，例行公事般的问候，电话那头还是她爽朗的笑声：“我挺好的，春节过后我回来看你们”。没有想到那竟是最后的告别。

昨天五星体育办追思会，我没有去。我不忍也不敢面对这样的现实，我希望一切只是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快要睡觉时，做的一个梦。我希望这个梦回到1999年初夏东方电视台食堂排队偶遇以后的任何一个场景，我会对她说：“妹子，放轻松，不必在乎别人的感受，对自己好一点”。

我宁可“陈曦”（晨曦）是一个能力平平却又很“作”的主持人，自己吃了“螺蛳”，怪编辑不好。我宁可她会发脾气，怪灯光不到位，怪摄像不尽心，怪化妆不准时……闹了很多笑话，却从未当回事。当有嘉奖令下来时，我宁可你会故作谦虚地说：“你看看，听我的没错吧，我那个时候哦……”我宁可你在解说跳水、击剑、攀岩这些专业性极高的项目时，从来没有尝试去吃透比赛，而只是把自己当个普通观众，不断地问嘉宾问题，直到他们抓狂。我宁可你会哭，会闹，会撒娇、会撂挑子、会借酒浇愁、会找领导谈谈自己的困惑和烦恼……

如果是那样，也许你依然躲不过命运的折磨。这些年，我见惯了生死，习以为常了，“好人一生平安”这样的安慰人的话，我不会相信了。如果是那样，当为你开追思会时，也许我会来，也许我会掉几滴自艾自怜的眼泪，转身，忘了。

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

文｜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