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八七回
读红品诗词-211
《黛玉琴曲》赏析
文/墨吟 筱蕊
黛玉看了宝钗的诗启后，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沉吟之下，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弾可唱，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骚体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它《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
第二天，宝玉和妙玉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哪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说着，二人走到潇湘馆外，在山子石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黛玉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1】美人千里兮独沉吟。【2】望故乡兮何处？【3】倚栏杆兮涕沾襟。【4】
此为琴曲第一叠，是黛玉诉说自己的身世：萧瑟秋风啊带着深深的寒气，我从千里之外来投奔贾府，独自沉思低吟。遥望家乡啊不知在哪里？靠着栏杆伤心啊泪水沾湿了衣襟。
黛玉吟罢第一叠，歇了一会，宝玉、妙玉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5】照轩窗兮明月光。【6】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7】罗衫怯怯兮风露凉。【8】
此为琴曲第二叠，是黛玉诉说寄居贾府的感受：山路遥远啊流水悠长，照亮闺阁窗户啊是皎洁的月光。心神不安难以入眠啊但见银河茫茫，轻薄的衣衫怯怯抖动啊顿感秋风秋露的悲凉。
黛玉吟罢第二叠，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面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9】予之遇兮多烦忧。【10】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11】思古人兮俾无忧。【12】
此为琴曲第三叠，是黛玉诉说与宝钗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你家遭劫难啊乃身不由己，我的境遇啊有更多烦恼和忧愁。你和我啊多么心心相印，想起挚友谆谆解惑啊使我不再忧虑。
黛玉吟罢第三叠，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她音调，也觉得过悲了。”听得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13】天上人间兮感夙因。【14】感夙因兮不可惙，【15】素心如何天上月。【16】
妙玉所言“无射律”是古代十二音律之一，琴弦调得太高，便与无射律不相配。
此为琴曲第四叠，是黛玉感慨人生如梦，一切皆由命中注定：人生在世啊犹如一缕轻烟，无论天上还是人间啊祸福皆由前世所定。感悟前世因缘啊不会停止，我那颗纯洁的心啊如天上的明月。
综合琴曲全部内容，可谓句句用典，就像是用古诗词断片拼凑而成的积木，与前八十回中黛玉才情横溢、追求新奇的秉性判若两人。尤其是第一叠中“美人千里兮独沉吟”，岂是黛玉口吻？我们知道，黛玉之前身是一株绛珠草，她不忘身份，总在人前说自己是“草木之人”，她和宝玉的因缘也是“木石前盟”。她怎么可能会在给宝钗的回信中自诩“千里美人”？可见续书作者也没有把握好黛玉的性格特征。
注释
【1】风萧萧兮秋气深：语出《战国策·燕策》“风萧萧兮易水寒”句。
【2】美人千里兮独沉吟：语出唐·李群玉《望月怀友》“美人千里思何穷”句，黛玉以“千里美人”自喻。
【3】望故乡兮何处：语出唐·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散上峰头望故乡”句。
【4】倚栏杆兮涕沾襟：语出宋·辛弃疾《鹧鸪天·代人赋》“频倚阑干不自由”句及唐·陈子昂《登蓟丘楼送贾兵曹入都》“感涕下沾襟”句。
【5】山迢迢兮水长：语出宋·张孝祥《柳梢青·重阳时节》“后夜相思，水远山长”句。
【6】照轩窗兮明月光：语出宋·苏轼《江城子·己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句及唐·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句。
【7】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语出《诗经·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句。
【8】罗衫怯怯兮风露凉：语出唐·王建《宫词》“罗衫叶叶绣重重”句。
【9】子之遭兮不自由：语出《诗经·桃夭》“子之于归，宜其家室”句及宋·辛弃疾《鹧鸪天·代人赋》“频倚阑干不自由”句。
【10】予之遇兮多烦忧：语出唐·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句。
【11】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语出《诗经·江有汜》“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句。
【12】思古人兮俾无忧：古人即故人，隐指宝钗劝解黛玉不要看杂书、以免“移了性情”之往事，语出《诗经·绿衣》“我思古人，俾无尤（忧）兮”句。
【13】人生斯世兮如轻尘：语出元·钟嗣成《录鬼簿序》“人之生斯世也”句。
【14】天上人间兮感夙因：语出南唐·李煜《浪淘沙·名卖花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句。
【15】感夙因兮不可惙：语出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惙。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句。
【16】素心如何天上月：语出五代·无名氏《望江南·天上月》“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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