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染
我常常透过一个人的言语方式,感受这个人。
譬如,我曾经有过一位当时并未谋面的朋友,他是一个画家,从巴黎来。在他到来之前,他的滔滔不绝的语音已经从电话筒里为我大致勾勒出他的风貌,以至于为他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我无一丝惊讶。他大约六十岁左右,个子不高,瘦瘦的典型的中国江南人样子。穿着亲切随便,肩上挎着一个装画用的帆布袋子。他一进门就热热闹闹的,把布袋子随便往地上一丢,像老熟人一般径自坐到沙发里去(尽管是第一次见面),然后就打开话匣子。在他把蹦豆似的哗哗啦啦的句子送到我的耳朵里之际,一杯热茶也被他咕咚咕咚送进腹中。既不拘谨,也不客套,但也决不是信口开河。画家大约迟到了一个多小时,依我的习惯应该是有些不快的,但是,从他进得门来的一瞬间,我便放弃了生一下气的姿态——对这样(貌似)大大咧咧的一个人,是生不起气来的。
画家先生讲话有一个特点,凡事都要有个来龙去脉。他说一张桌子,首先得从这张桌子的木头说起,继而是这种木头来源于什么树,再后是这种树产于哪里,它的特点又是什么,最后才会说到这张桌子本身。所以,他讲话圈子总是兜得很大。有时候,一件小事,其实三言两语就可以交代清楚,若是语言吝啬之人,或是习惯于电报语言的人,甚至只消一句话,就切到点子上。但话落到他嘴里,往往说得源远流长,一波掀起众澜,汪洋恣意。他习惯于一个话头引起另一个话头,而另一个话头又引出另一个,一环套一环,结果,一条细水就被扩展成一条大江,一条大江就被膨胀成一片汪洋。再做一个夸张的比喻,画家若是想说南极,他得从北极说起,然后舌头一转弯,就绕到东海,从东海再来个180度,又绕到大西洋,让听者在心里暗暗地为他捏一把汗,担心他圈子兜得越来越大,最后绕不回来。但显然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画家在他清晰的逻辑里绕够了,话音一顿,忽然就落到南极上了。
听者提着的心也随之落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以前也曾遇见过这样热情的人,这种热心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问一答十,而且还经常地自问自答,你根本不用广泛地全面地展开你的疑问,你只消轻轻点其之一,就可以获得全部的回答。譬如,你想知道一套房子的样子,你只要问客厅如何,他自己就会接下来自问自答:卧房是什么样呢?卧房如何如何。厨房是什么样呢?厨房如何如何。以此类推。画家先生就是如此。
我常常透过一个人的言语方式,感觉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印象中,大凡冷漠或慎重之人,语言都是简约、扼要的;精明的人几乎从来不主动说自己,总是询问、探听对方的情况;心虚没底气然而又浅薄的人,习惯于夸夸其谈指点江山,善于发表高见教育别人,顾不上沉着与倾听,急于发表一些总结性或结论性的句子,是一种自视过高的人;而真正富有成就、德高望重同时又练达之人,说话往往比较内敛、节制,貌似随便,其实格外审慎,切中要点,且滴水不漏,感受多于结论,不轻易说出否定性的句子,留在肚子里的话比说出来的要多得多;青春期的人(并不一定指年龄,而是心理状态),一般容易愤怒、夸张、极端、激烈,言语中“到底为什么”“决不可能”之类俯拾皆是,出言不逊,锋芒毕露。语惊四座,激扬而澎湃,显得幼稚;圆滑而又不缺乏诚恳之人,说话大而空,既落到要害处,又碰不到什么,让人抓不着辫子,闪烁其词,凭借听者的心领神会,似乎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在生活中,交谈者的言语方式有很多很多,这位画家的言语方式只是众多有意思的交谈方式中的一种。
我们感受一个人的言语方式,是一件很微妙、很有乐趣的事。而且,这种感受,往往比交谈者的自我标榜或者别人给予他的评价,更有可信度。这也是我们理解一个人的重要的一个侧面。
作者 陈染 摘自《与另一个自己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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