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资阳市安岳县，全县69个乡镇无一没有石窟分布，年代从盛唐、中晚唐、五代一直持续到北宋。中国最大的唐代卧佛，规模宏大的唐代经盗窟... ...均在安岳。
去安岳，一开始是冲着卧佛沟去的。
因为喜欢阿城，喜欢云冈石窟，所以买了阿城的《昙曜五窟—文明的造像与起源》来看，里面提到了安岳县八庙乡卧佛沟，被吸引，于是打算去安岳：看卧佛。
公路直达卧佛沟也是近几年的事情，过去想要去这里只能在跑马滩水库租乘小船，或者干脆绕个大圈从邻县遂宁借道，因而游客寥寥，知者甚少。
村屋散落在道路两旁，家禽在路上啄食，村民三三两两背着背篓，或抬着木头，或在田间锄地拔草。
村民的家离石窟就几步路，他们会和你分享他们知道的石窟的各种故事，就像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10元门票的国之瑰宝，静卧在乡间。
不起眼的门洞里，一位面庞黝黑的农民坐在小屋子里售票，门票10元，不收微信。
卧佛沟两头窄，中间宽，形如船只，南北两边岩壁上，开凿着84窟摩崖造像与15窟佛经，佛像总计有1600余尊之多。
卧佛沟的村民，祖祖辈辈与佛像为邻，山上石头多，村里的老房子都是石基柱子，古道两旁也挡着石板。
卧佛头下刻有“贞元”二字，贞元是唐德宗李适年号，此时的大唐王朝已经走到晚年。
安史之乱中，叛军攻占长安，唐玄宗入蜀避难，大唐帝国陷入一场亘古少见的动乱之中，北方、中原诸如龙门等大型石窟相继衰弱，盛唐以后，中原再无大规模石窟造像。
卖香烛纸钱的大爷就住附近，因为年纪太大了，建筑工地不收他做工了，所以闲时种地，旺季过来卖纸钱。
他说古代这曾是交通要道，成渝古道经过这里，来往的僧人、商贩、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我小时候经过这里都很害怕，那时候菩萨全身还是彩色的，怪吓人的。你看，才过六十几年，颜色都掉完了。”老爷爷回忆起他小时候对卧佛的记忆。
有意思的是，这个言论，我在山西去南禅寺的途中也听过，村里给我指路的妇女说，小时候很害怕寺内的佛像。
我想可能在她们小时候的那个年代，拜佛、礼佛是很庄严神圣的一个重大仪式，来不得半点敷衍和荒唐，所以给小孩子留下一种很害怕很紧张的印象。
四川汉代经南方丝绸之路与缅甸、印度相通，安史之乱中，中原大批官吏、商贾、工匠、诗人、僧侣、画师迁居入蜀，中国经济中心南移，石窟艺术随之传入。
佛窟内，一个唐代的世界跃入眼帘：唐人娟秀、遒劲的小楷从上而下爬满岩壁，飞天在经文中飞舞，纵然是工匠点着蜡烛，一凿一凿、一字一字雕刻出来，竟如雕版印刷一般精美、工整。
卧佛沟摩崖佛经共计三十余万字，现存的石窟岩壁大多已经磨光，唐人刻写经文的计划，显然比今天能看到的更为恢宏。
卧佛沟是迄今中国最大的摩崖经窟。北京房山石经与安岳摩崖石经，一北一南，堪称中国佛教艺术的瑰宝。
1958年土改，村公社将经窟分给了村民居住，猪圈、卧室、厨房、茅厕，全部填满经窟。村民可能觉得岩壁上的经文不怎么美观，费尽气力铲掉一些；为了方便喂猪，村民还在猪圈与卧室间开凿了一扇小门；为了防盗，又在门口的佛龛上凿了几个大洞，装了一扇木门。
枕边是唐朝的佛像，就连炒菜，眼睛还能瞥到岩壁上的经文。举世无双的唐朝经窟，就这样毁在了村民的日夜柴米油盐中。
青石板路，到了农忙季节便是村民的晾晒场，铺满玉米、稻谷。
方圆十里地，唯一的商业，写在崖壁上的广告，当天还不营业，被告知去隔壁村打临工，挖电线杆窝子去了。
有水的地方，就有文明。
卧佛沟尽头，是一条清澈的河流，坐在河边，耳边只有风的声音，像在低语佛息之地的千年轮回。
华严洞是我认为安岳最美的石窟。
传说当年石匠在洞内点烛开凿整整80年，历经两代人才得以完工。
去华严洞的进山之路，好像《千与千寻》里千寻爸妈开车经过的道路，一条狭窄的盘山小路掩映在森林中。
简易售票处，依然是10元门票的国宝级文物，文管工作人员依然是附近村民。
站在寺门向外望，俯瞰群山。
虽然寺庙很小，但是开阔的视野霸气十足。正当我感叹之际，售票大爷搭讪很自豪的说，你晓得哪个选的位置不？我问哪个，大爷很神秘的说：袁天罡，李淳风！就是为武则天寻找乾陵的那两位道士。（袁天罡，李淳风合著了中华预言第一奇书《推背图》，预言了从唐朝以后发生在世界历史上的主要事件。）
我不解的问，堂堂两大国师级人物，为啥跑到这个山沟沟里看风水？
大爷一脸“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说：因为程咬金啊，以前安岳富裕得很，是川中粮仓，唐太宗李世民为守住这里，把程咬金派到安岳当刺史，李淳风、袁天罡往来这里好几次，都是程咬金邀请的。
大爷的悬龙门阵听得我一愣一愣的，不过蛮好玩，第一次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居然在安岳做了6年官。
华严洞有大小二洞，大洞华严洞是安岳最大的石窟，小洞为“大般若洞”，凿有释迦牟尼、孔子、老子坐像，是北宋佛、儒、道三教从对立到共融的见证。
我见过的全国大大小小那么多石窟，华严洞是最精美的之一。
佛像的每个线条、衣褶的每个起伏，脸部的每个表情都恰到好处。
俯视众生的超然神情。
此地虽无声，但有一种时空无垠的震撼。
衣袂飘飘，线条灵动，有仙气。
我想，创造这个作品的工匠早已将自己的生命、信仰灌入其中。
雕塑之美，时光之美，也是生命之美。
1996年，安岳一夜之间被盗63座佛头，华严洞小洞被盗。
宋代造像之美，是一种强大的生命力。
宋朝社会稳定、百姓丰衣足食。审美观接受的是一种富足后产生的平和之美，在长期物质丰富状态下的一种精神美。并且，其中还能体现出一种包容之美。
试想，佛教文化从古印度传入中国，从形削骨立的佛教人物形象转变成丰满、富足、平和的外表，需要多大的文化自信？才能对这些外来文化兼容并包、兼收并蓄。
所有的文化和艺术背后，都是时代和历史。
说”安岳其他石刻“，不代表其他石刻就不精彩，是太精彩了，文字和图片都不能表达这种美，这让我写起来有一种无力感，所以，偷个懒。
圆觉洞南坡凿有20余龛五代佛像，龛颇为袖珍，面积在1.5—3平方米左右，早已失去了唐代佛龛大气磅礴的气势。
圆觉洞北宋飞天，飞天凌空飞舞，衣裙迎风摆动，想在冰冷的石头上雕刻出动感的飞天，难度可想而知。
现代人可能更需要和过去的人，和过去的文化打交道，古代的工匠可以把造像雕得如此精美，反倒是今天所不及。
五代乱世，四川偏安一隅，相对安宁，但百姓财力已远不如唐，因此龛都不大；佛像虽然没有唐代的精美、大气，却如实地记录了中国石窟艺术流变的过程。
这里曾经是五代至北宋年间四川佛教密宗的主要道场之一。
安岳的紫竹观音将宋代石窟之美发挥到极致。
我在全国各地其他寺庙内也见过好几座水月观音，其中山西平遥县桥头村双林寺内的水月观音也很精美。
许多人去平遥，都被古城、王家大院、乔家大院吸引，其实郊区的古寺才是大宝贝。
一个夏天午后我去的双林寺，寺内空无一人，两千多尊彩绘泥塑，囊括了唐代以及宋、辽、金、元彩塑，高度写实的风格，让人觉得“呼之欲出、若闻其声”。
在那个夏天的午后，我独享了这一场艺术的盛宴。
据说每年有大量韩国人来安岳拜祭紫竹观音，传说安岳是韩国普州太后许黄玉的故里。东汉年间，许黄玉与族人为躲避战乱顺江漂流过海到了朝鲜半岛，因为惊人的美貌被朝鲜驾洛国金首露王纳为皇妃。在韩国人看来，雍容、温雅、美丽的紫竹观音就是他们心中的普州太后。
既有唐代粗犷古朴的刀法
又兼宋代写实的特点
衣饰厚重
衣褶折皱、翻卷清晰可见
历经沧桑，屡遭浩劫，仍能从容面对苍生万物。
人类在他们的庇护下，平静地走过百年千年。
所有的古迹都在加速消亡，但是就像远方灭绝的濒危动植物一样，对我们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或许将来的人类生活在与历史断层的另一个世界……
至少，我们见过了。
沿着一条条长满杂草的山路，进入一个个空寂的山谷，一龛龛唐代、隋代、宋代的佛像，或在岩壁上无人问津，或在破败的古刹中久无人间香火，或藏身于树林，或栖身于农田，与人间烟火为邻。
而当我们拨开杂草，掸去佛像身上的灰尘，这一刻，斑驳的佛窟再次发出静谧的光芒，低声吟唱的梵音在幽谷回荡。
回望巴蜀历史，荡气回肠；倾听佛与众生的千年故事，潸然泪下；佛佑芸芸众生，经年累月地注视着人们耕耘与收获，欢喜和忧愁，世代和这些佛窟造像生活在一起的百姓，虔诚的供奉、顶礼、因此获得精神的慰藉。
石窟千年，人生有涯，心灵的崇敬，并非宗教的崇拜，而是对人类文化和文明的虔诚。
我想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去踏古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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