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情深 生死相随

作者：孤风婉史

1986年5月23日，81岁的松本米子卧于榻上，病容憔悴，坐在一旁的苏步青紧紧握住她的手，松本米子看着丈夫伤心的面庞，轻轻摇了摇头，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不要伤心，要好好活下去。”言罢，她便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苏步青是著名的数学家、教育家，被称为“数学大王”，他创立了国际公认的浙江大学微分几何学学派，被称为“东方第一几何学家”。

 

苏步青出生在浙江省平阳县的一个山村里，父亲靠种地为生，苏步青童年时放牛喂猪，干过割草等农活。1911年，九岁的苏步青到100多里外的平阳县第一小学当了插班生。由于家中无银，他是背着一袋米充当学费的。

初次离开村庄，进入县城，他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常受欺负。久而久之，苏步青对于学校充满抵触，经常逃学外出，成绩惨不忍睹。

 

但他的老师陈玉峰对他非常耐心，他发现苏步青对于数学其实很有兴趣，便常找他谈心，在学校中也对他多加照顾。

 

渐渐地，在陈老师的引导下，苏步青愿意直面学校生活中遇到的困难，认真学习，渐入佳境，尤其是他很感兴趣的数学课，成绩常年霸榜第一。

1914年，他考入了浙江省立第十中学，在这里，苏步青遇到了他的伯乐洪彦元校长。

 

洪彦元校长惊叹于苏步青的数学天赋，不忍他被埋没，筹款资助苏步青前往日本留学，苏步青随即漂洋过海，到东瀛求学。这一年，他刚满17岁。

 

到达东京，苏步青开始恶补日语，并申请学校。一个月后，苏步青已经可以流利地和别人交流，并且成功考入了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机电系。

 

进入学校后，苏步青对于数学的天赋与兴趣尽显，光他上课记录的笔记就有厚厚一摞，不想快毕业时，东京地区发生了大地震，苏步青死里逃生。

由于地震发生在中午，人们正好在家中做午饭。当时的日本家庭通常都用炭为燃料，地震发生后引发全城大火，苏步青的衣物、书籍、笔记尽付一炬。

 

但很快，苏步青就调整好心态，第二年3月毕业后，他报考日本名牌大学，位于仙台的东北帝国大学理学院数学系。他以两门入学测试课全部满分的成绩，名列考生第一名。

 

进入东北帝国大学后，苏步青凭借傲人的数学天赋，可谓风头无两，年年考试，他都拔得头筹，再加之容貌秀逸，是理学院有名的英俊才子。

1927年，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聘请正在攻读研究生的苏步青担任代数课讲师，这使他成为该校历史上第一个兼任过讲师的外国留学生。

在一次晚会上，苏步青与松本米子相遇。

米子是帝国大学松本教授的女儿，她不仅相貌才华出众，而且精通插花、书法与茶道，还爱好音乐，尤其是弹得一手好古筝。

 

苏步青与松本米子一见如故，陷入热恋之中。

 

松本米子在学校可谓是公认的佳人才女，人又美貌，追求者众多，而她却单单选择了苏步青，一些日本学生对此十分嫉妒。

这些人对米子说她和一个“中国乡巴佬”在一起没有前途，他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又怎么可能让米子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米子的父亲松本教授也不看好女儿和苏步青在一起，但是米子坚持就是要和苏步青在一起，并说明了自己不在意所谓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只要和苏步青在一起，她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愿意。

 

好在米子的母亲通情达理，她见过苏步青以后对苏步青的性格、为人很是认可。在米子的坚持下，无奈的松本教授只好妥协，答应了女儿和苏步青的婚事。

1928年，苏步青与松本米子在仙台喜结连理。

 

在米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漂泊多年的苏步青终于体会到了家的温暖，他更加全身心地投入数学研究。

 

婚后不久，苏步青在一般曲面研究中发现了四次（三阶）代数锥面，论文发表后，在日本和国际数学界产生很大反响，人称“苏锥面”。

从此，苏步青一边教学，一边作研究。研究主要集中在仿射微分几何方面，先后在日本、美国、意大利的数学刊物上发表论文41篇，有人称他为“东方国度上空升起的灿烂的数学明星”。

 

仙台的东北帝国大学想留住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就请松本教授劝说苏步青留在日本，但苏步青此前承诺过，学有所成时便要回国。

 

但是妻子是日本人，岳父的想法他不能置之不理，因此，苏步青陷入了矛盾中。松本米子看出了苏步青的犹豫与痛苦，她劝丈夫不要犹豫，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她坚定地对苏步青说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1931年，苏步青将妻子暂且安置在日本，告诉妻子等到在中国安顿下来，便会接她回到自己身边。随后，苏步青一人先回杭州，到浙江大学任教。

 

浙江大学的条件远比他想象的差，他虽然名为副教授，却连续四个月没有拿到一分钱。为了养家，苏步青打算再回到日本去。

 

当时的浙大校长邵裴子听说苏步青无奈之下要回日本的消息，心急如焚，连夜来到苏步青住处，邵校长得知苏步青的难处后，为他筹集了1200块大洋，让苏步青安心执教。

 

苏步青将这一笔钱省之又省，等到暑假，他到仙台将松本米子接到了身边。此后四十多年，松本米子都没有回过日本，甚至父亲离世，她也没有回去。

1933年，苏步青晋升为教授并担任浙大数学系主任。他和陈建功教授设计了一套教学计划，着重数学的基础训练。

很快，浙江大学的数学系在培养人才方面已显示出雄厚的实力，并开始招收研究生。

此间，日本的大学还在不断给苏步青发来聘书，苏步青一概置之不理，日本人便找到了松本米子。

 

日本领事馆的人来到苏步青家中，找到米子，对她说道：“作为日本人，不知夫人是否愿意来日本领事馆品尝自己家乡的饭菜？”

 

米子礼貌客气地说：“我嫁给苏君后，已经过惯了中国的日子，习惯了中国的饭菜。”来人无奈只得离去。

 

1937年，浙大离开本部，往贵州迁移，苏步青和米子也收拾行囊，准备随校迁移。恰巧这时，日本来了一封急信，信中说米子的父亲松本教授病危，请她立即回到日本。

 

听闻父亲病危，米子心如刀绞，如果此时回日本，大概率是无法再回到丈夫身边。米子担心自己会给苏步青带来麻烦，选择放弃回国，她对苏步青说道：“无论如何，我永远跟着你。”

 

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米子，跟着丈夫开始了徒步迁移，她的脚被磨得不像样子，也硬是一声没吭过，还是苏步青发现米子走路不太正常，脱下米子的鞋子后心疼不已。

 

不仅仅是心理上的艰苦，因为米子是日本人，迁移途中每每经过关卡，苏步青和米子一家都要被盘问良久，后来苏步青请校长竺可桢讨来一张特别通行令，才省去关卡前一遍遍的解释。

 

迁移过程中，苏步青和米子又生下一个小儿子，两个人对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开心无比，只是迁移途中十分艰苦，孩子跟着受罪。

 

到了终点后，条件更加苛刻，苏步青常常在山洞里给学生讲课，食物也很短缺，这样的情况之下，孩子极度营养不良，夭折了。

痛失爱子，一路上再苦再累也没有掉过眼泪的米子嚎啕大哭，伤心欲绝。

 

到了贵州，苏步青的衣服已经打满了补丁，学生们有时会和苏步青开玩笑，说他的补丁真是把几何图形都快补全了。

 

这本是玩笑之言，但米子却放在了心上。

她偷偷跑去卖掉了自己的玉坠子，这是疼爱她的祖母赠给她的结婚礼物，她一直贴身戴着。

 

拿着当玉坠子的钱，米子买了布料，给苏步青做了一身衣裳。苏步青又急又难过，他抱着米子问道，怎么能把祖母赠给她的礼物当了呢，打了补丁的衣服照样能穿啊！

 

米子说：“我不想让我的丈夫受委屈。”在她的观念里，丈夫衣着不合体，就是妻子失职。

 

在贵州的日子艰苦困难，但苏步青依然没有放弃数学研究，他和他的学生带着文献，躲在防空洞里做研究。

 

1942年，英国科学考察团团长李约瑟参观浙大时，惊叹地称赞：“你们这里的数学系是东方剑桥”。1945年，“苏链”（周期为4拉普拉斯序列）横空出世。1946年，《射影曲线概论》出版，轰动国际数学界。

这位“数学大王”成功的背后，一直都有爱妻米子的影子......

 

1952年，苏步青被调到了复旦大学。1953年，松本米子正式加入中国国籍，改名为“苏松本”。苏步青问米子，只有苏姓和米子本家的姓，那么米子自己呢？米子摇摇头，没有说话。

苏步青在接受改造和再教育期间，据说在一次大会上，有人找来一块马口铁和一把剪铁皮的剪刀，对苏步青说，现在你当着全厂工人的面，用这块铁皮做一只铁皮桶，如果做不出来，就说明你的学问是假的......

1972年9月，苏步青结束劳动改造后，来到上海的江南造船厂，参加船体数学放样的研究工作，此后，造船厂的上班族中增加了一名七旬老教授......

 

1978年，苏步青回到复旦大学，担任校长。

多年以来，因为家中养育了八个孩子，米子一直精打细算，舍不得给自己买任何东西。

苏步青回想起当初在帝国大学几乎每天衣服不重样的米子，不禁眼眶湿润。他对米子说：“给自己添点新衣服吧。”米子仍然拒绝了他：“家里那么多孩子，再说操持家务哪里需要做衣服嘛。”但苏步青这一次态度很坚决，他说：“这次你无论如何也要买一件新衣服，而且这次，我要带你回日本。”

听到这话，米子惊呆了，她不敢置信地向丈夫确认，得到肯定答案后喜极而泣。

1979年，在苏步青的陪伴下，换上数十年来第一件新衣服的米子踏上轮船，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仙台。离家四十多年后，米子第一次回到自己的故乡，她看着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樱花，不禁潸然泪下。

回到中国后，不到七年，米子便积劳成疾，病倒于榻。临终前，她拉着苏步青的手，说了自己的遗愿：“你不要伤心，要好好活下去。”

 

米子去世后，苏步青一直将妻子的照片带在身边。他说，他深深体会着，什么是“活在心中”......

 

2003年，百岁老人苏步青在对亡妻的怀念之中，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段历程。如今他和米子聚首天国，可以再次听到米子为他弹奏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