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在《围城》中写道——
“假如再大十几岁，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龄，也许又会爱得如傻如狂了，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有救的。”
今天要说的这座老房子，不是贼眼溜溜的花老头，也不是新冠病毒作用下的亢奋老头，而是号称“学贯天人”的大才子钱谦益。
而让他着火的则是柳如是，把人生活成一个传奇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一
在之前的记载中，柳如是的童年是空白的，只知道她最早叫杨爱，后来叫柳隐，是嘉兴人。作为人贩子的战利品，被卖到吴江，掉落风尘。
根据国学大师陈寅恪的研究，柳如是的家庭或许和明朝三大案的“红丸案”有关。
一个疯狂御女胡乱嗑药的“一月皇帝”，把自己折腾死也就算了，还连累了一大批人，柳如是的老爸御医柳养吾不幸位列其中。
家里的房子被没收了，家里的田产也改姓了，柳如是的老妈杨氏在畏罪自杀前，把女儿杨云娟送到了嘉兴她舅舅那里。
御医的大舅子杨洁儒是个江湖郎中，又当爹又当妈，把三岁的小丫头抚养大，还时不时让小丫头背些古诗、文言文啥的。
据说，老杨郎中经常在喝酒的时候，用筷子蘸着酒水，让外甥女舔尝。冥冥之中，为外甥女今后在风尘中打滚增加了一门有用的技能。
好人不长命，舅舅在行医途中的猝死，让十岁的杨云娟再次举世无亲。在一出卖身葬舅的戏码之后，小丫头堕入风尘。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杨云娟，多了一个柳隐。
二
在青楼这个行当，出道要趁早。不然等你有了名气，岁数不老小，也就没什么潜力可挖，没有什么前途了。
柳隐天生丽质，聪明伶俐，再加上系统的才艺学习，很快就以色艺双绝脱颖而出。
第一个看上柳隐的是一座老房子。
吴江人周道登是写《爱莲说》的那个周敦颐的后代，曾经当过崇祯皇帝的内阁大学士，是崇祯皇帝在任期间将近二十个宰相其中之一。
周道登可没有祖先周敦颐高洁的品格，是个萝莉控。老色鬼偶然的机会看上了才14岁的柳隐，说是要家里要买个小丫鬟，于是，给了笔钱就带走了柳隐。虽然有“愚蠢阁老”的外号，但怎么说也是退休高官，小小青楼哪敢说个不字。
为什么说买小丫鬟呢？周道登可不傻，难道说纳妾？一个十四，一个少说六十，要不要脸面？
“一树梨花压海棠”之后，柳隐的第一次就这么没了。
老色鬼还是有几分学问的，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抱着纤弱的柳隐，把小姑娘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教她读诗学文。钱肇鳌在《质直谈耳》中记载道：“年最稚，明慧无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艺，以是为群妾忌。”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老色鬼一命呜呼，原本就看小丫头不顺眼的成群妻妾，把小姑娘赶出家门。
小姑娘的第一次，收获的是将近一年的安稳生活，以及一个“宰相小妾”的名头，仅此而已。
三
无奈再入青楼的柳隐虽然还是妓女的身份，但因为不是卖身，只是落籍，所以有了不少自主的空间。
因为读到辛弃疾《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柳隐自号“如是”，起名字的水平不低。
在这个时期，柳如是放飞自我，经常女扮男装，扮成书生的模样，“幅巾弓鞋，着男子服”，很有一些制服诱惑的意思。和她往来的都是复社、几社、东林党的愤青，大家谈谈时政，吟诗作对，打打嘴炮，不亦乐乎。
著名学者王国维称赞她说“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
在这个时期，一向眼高过顶的柳如是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先后选择了两位年轻才俊，但结果都不好。
问题还是出在她妓女的身份上。
四
第一位是宋征舆。
宋征舆，字辕文，著名的“云间三子”之一，比柳如是大一岁。一个17一个16，好比今天初中生的早恋。
起初，宋征舆属于“剃头挑子一头热”，单相思的他向柳如是发动情书攻势，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无奈柳如是就是不表态。
一次，柳如是约宋征舆一起泛舟白龙潭，宋征舆如约赶来时，柳如是以自己还在化妆为借口，让小宋童鞋跳进水里等候。
要知道，这可是大冬天，可小宋童鞋毫不犹豫跳进冰冷的潭水，就此收获美人芳心。
坠入爱河的少年男女日日缠绵，如胶似漆。很快，事情被宋妈妈知道了，出身世家大族的宋妈妈怎么会同意让自己的儿子和一个妓女交往。
宋妈妈祭出大招，说通松江知府，下了一道驱逐“流妓”的命令。你柳如是压根就不是松江户口，不能在松江“营业”。
柳如是找宋征舆商量，性格软弱的小宋童鞋退缩了，建议“姑避其锋”，先离开再说，柳如是大怒，在小宋面前将一把七弦琴挥刀斩断，就此分手。
五
第二个是陈子龙。
陈子龙同为“云间三子”，是明末文坛上的一颗耀眼的明星。更难得的是，在明朝灭亡后，誓死不剃发，组织反抗力量，最后兵败投湖殉国。
陈子龙比柳如是大10岁，在成熟稳重方面比小宋童鞋强出一大截。
更关键的是，陈子龙不但才华横溢，而且胸怀家国天下，不像一般才子那样“只知道惆怅谢家池阁，却全然忘了天下苍生。” 这一点，是最打动柳如是的。
尽管陈子龙家里已经有了一妻三妾，柳如是还是心甘情愿当“小六”，两人在松江南楼开始同居生活，珍惜当下，活好属于两个人的每一天。
可惜好日子只过了半年不到，陈子龙的正房太太得知消息，率一众娘子军来南楼捉奸，一番撕打，柳如是黯然离去。
又是一场镜花水月，爱情那轻盈的步履终究跨不过一些固有的东西。
六
一番折腾，柳如是已经二十三岁，在那个时代算是剩女一枚了。
不久，柳如是离开松江，只身前往杭州。在人间天堂，柳如是遇见惊喜，碰到了她生命中真正的归属——钱谦益。
钱谦益在当时的文坛是大腿级的人物，曾经的探花郎，东林党的领袖，做过朝廷高官。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神奇，回老家途径杭州的钱谦益看到了一首诗——
垂杨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好湿啊好湿！钱谦益忍不住击节赞叹，老文青想见一见作者，于是，见到了柳如是。
于是，徜徉于湖光山水，诗酒作伴。
于是，老房子着火了。
于是，两个人走到了一起。
那年，钱谦益59岁，柳如是23岁。
七
老文青在感情方面投入很多。
在西湖边，钱谦益在柳如是的住所边，建了一处宅子，命名为“我闻室”，暗合“如是我闻”。
在常熟虞山，钱谦益又建造了“绛云楼”和“红豆馆”，用来安置和自己成婚后的柳如是。
依照当时的道德标准，逛逛青楼、狎妓纳妾，都不算什么，风流韵事可以扬名的，如果纳妾，一般也就偷偷摸摸，弄顶轿子抬进府中，少数几个朋友乐呵乐呵。
但钱谦益要给柳如是一个风光，大张旗鼓，大礼聘娶。为了置办婚礼，钱谦益甚至忍痛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宋刻《汉书》出售。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舆论哗然，太伤风败俗了，太不知廉耻了，太洪水猛兽了。
钱谦益是用船迎娶柳如是的，在婚礼当天，有不少人在岸上捡起石头砸船，基本上这场婚礼用“人神共愤”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老房子不在乎，Let it be! 新女主人更是在愉悦中享受属于自己的甜蜜，enjoy herself。
他强任他强，金屋藏娇忙，他说任他说，读书论文章。
八
顾公燮在《消夏闲记》中记载道——
新婚之夜，钱谦益凝视着如花似玉的新夫人，喜不自胜。如是问：“相公爱我什么？”答：“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那么你爱我什么？”如是乖巧伶俐地应声而答：“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说罢两人相视大笑。
老夫少妻，自得其乐，宝刀不老的钱谦益还和柳如是后来还生了一个女儿。
虽说小环境融洽无比，但国家的灭亡终于还是影响到所有人的生活。
钱谦益虽说名气很大，但在政治方面其实水平很一般，东林党最拿手的本来就是嘴炮。
崇祯皇帝在煤山自挂东南枝以后，南京成立了流亡政府。在柳如是的支持下，钱谦益出山，担任小朝廷的礼部尚书。
不久，清兵南下，势如破竹。当兵临城下时，柳如是劝钱谦益与其一起投水殉国，钱谦益颤颤巍巍试了一下水，立马收住了脚步，说：“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奋身欲沉池水中”，却给钱谦益硬拉住了。
对比柳如是，号称文人领袖的钱谦益的书，可算是白读了。
贪生怕死的钱谦益腆着老脸投降了。《清史稿》记载：“顺治二年豫王多铎定江南，谦益迎降。”
这也是老文青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九
钱谦益去了北京，当了满清的官，柳如是留在南京，老夫少妻分开了。
那时候，柳如是的心情想必不会好。
数百年前，李清照听闻自己的丈夫赵明诚临阵脱逃，失望之情化作乌江边的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柳如是的心情应该和李清照差不多吧。
数百年前，赵明诚读到妻子的诗，羞惭悔恨，终于一病不起。
在北京，自己觉得是清朝大功臣的钱谦益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被重用，只是当个了礼部右侍郎的闲职，看来满清鞑子也知道钱谦益也就是打打嘴炮，不是什么实务型人才。
冷曹闲局，钱谦益逐渐心灰意冷，开始后悔不该变节投降，居然还不如一个妓女出身的弱女子，不但惹得爱人生气，还落得千秋骂名。
钱谦益做了不到半年满清的官之后，找了个机会，告老还乡。
十
钱谦益在北京当官的时候，柳如是在南京可没闲着，她积极联络抗清志士，组织抵抗。打仗我不行，送送情报啥的，总还是可以的吧。
郑成功挥师西进，柳如是更是成了郑成功的秘密交通员，多次冒生命危险，亲赴苏州传递密信。
钱谦益回来之后，在柳如是的影响下，开始暗中从事反清复明的地下工作。
那时，钱谦益在自己名头的掩护下，和黄宗羲、归庄这些反清复明的义士来往密切，一起图谋大事。
但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钱谦益这种文青搞地下工作实在是菜鸟一枚，一塌糊涂。钱谦益在短短两年里，先后卷入两个案件。
十一
第一个案件是淄川卢世㴶、谢陛私藏兵器案，这次属于误伤。
卢世㴶是钱谦益的忠粉，钱谦益北上南下经过山东的时候，都会在卢家停留。官兵在搜查卢家㴶的时候，发现了钱谦益的手札和诗稿，正好朝廷觉得钱谦益辞职回乡属于非暴力不合作，对钱谦益很是不满，于是，钱谦益莫名其妙迎来牢狱之灾。
当时柳如是正卧病在床，闻讯即“蹶然而起”，异常坚决地随行北上，给慌乱的钱谦益不少安慰。
到了北京，钱谦益自认为凶多吉少，在狱中眼泪吧喳地只会写诀别诗。
而柳如是在狱外，多方奔走，又是重金贿赂，又是积极寻找有利于自己一方的证人。40天后，因为证据不足，钱谦益获释。
危难之中见真情，钱谦益对柳如是更加刮目相看，大房太太还健在，老钱就公开称柳如是为“贤妻”。
十二
第二年，钱谦益又卷进了黄毓祺起兵反清案，这回是实锤。
黄毓祺和钱谦益是好朋友，明朝灭亡之后，黄毓祺以舟山群岛为基地，占岛为王，扯旗造反，钱谦益多次出钱资助黄毓祺，柳如是甚至去舟山慰问起义军。
黄毓祺兵败被俘之后，有手下告发说黄毓祺造反的时候曾多次在钱谦益家留宿，钱谦益还出资帮助黄毓祺招兵买船。
钱谦益又一次被投入监狱。
危急关头，刚刚生完孩子的柳如是再次挺身而出，上下活动。她先是找到告密者，一番威言恫吓，把告密者吓跑，接着，又想方设法和在狱中已被定为死罪的黄毓祺联系，统一口供。
告密的人跑了，案子就没有原告，后来黄毓祺死在狱中，证人也没有了。官府无奈以“谦益与毓祺素不相识”上报，了结了案子。
钱谦益又一次死里逃生。
回到家中，感慨万端的钱谦益在“贤妻”的称呼上又加了两个字“孺仲贤妻”。这可是陶渊明都推崇的贤良妻子形象啊！
十三
十余年后，83岁的钱谦益病殁杭州，把一个濒于破产的家扔给了柳如是。
自从柳如是嫁入钱家，百般宠爱集于一身，钱谦益把家政、财权统统交给柳如是掌握。之前，钱谦益病重的时候，钱氏族人以及失宠的妻妾就曾经堵着门叫骂，逼迫柳如是交出家中财产，还扬言要把柳氏母女赶出家门。那时候，钱谦益还可以凭着自己的威望镇压下去。
如今，钱谦益死了，各种算计、各种强取豪夺纷至沓来。
受尽屈辱的柳如是独自一人登上阁楼，悬梁自尽，并留下遗书让女儿和女婿到衙门告状。
看透世态炎凉的柳如是在遗书上写道“夫君新丧，族人群哄，争分家产，迫死主母。”依靠这份遗书，她的对手最终逐一伏法。
但是，柳如是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停在了46岁这一格。
其实，真要玩心眼，搞斗争，柳如是未必就没有办法，她只是对人生失去了兴趣罢了。
就让自己的人生状态保持在一个妩媚的状态，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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