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翟晓洁，湖北荆州人，武汉大学新闻系硕士研究生。硕士毕业后一直在深圳工作，目前在深圳一家上市公司主管文案策划工作。以翟晓洁、心草的名义发表数十篇文章，散见各杂志、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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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收到发小从家乡寄来的包裹，刚打开就闻到一股绵柔的清香，原来是新鲜的粽叶与家乡的白玉糯米。想起之前曾跟她抱怨过，广东的粽子用的都是枯黄的粽叶，少了家乡粽子的鲜香劲儿。她有心地记住了，于是赶在端午节之前寄来这份满溢情谊的礼物。记得小时候，每逢端午，祖母就会用新绿的粽叶裹上晶透的糯米，除此之外，不加任何辅料，蒸熟后，只需配上白糖，白糖遇热融化，便在粽子的表层形成透亮的甜釉，轻咬一口，香糯清和，美味无比。自从读书离开家乡之后，这种味道已经多年不曾品尝。尽管心早已习惯了异地，可胃还是会惦念着家乡。
（粽子又称“角黍”、“筒粽”，由粽叶包裹糯米蒸制而成，是中华民族传统节庆食物之一。）
跟发小微信道谢，她回复：“真想谢我，就写写屈原吧！”
我突然想起经年旧事，不禁哑然失笑。
读中学时，学习屈原的《离骚》（节选），老师告诉我们：“听说在90年代初，荆州地区还有几位老人会用古时的楚国方言诵读楚辞，可惜现在已经失传了。”发小突然举手说：“老师，其实我试了一下，用咱们的荆州话读《离骚》也不错，比说普通话听起来悦耳多了。”
老师疑惑：“是吗？”他试着用荆州话读了一段，然后微笑道：“那好吧，大家读这篇文章，就用方言吧！”
于是，那一周以来的朝读课，我们班都充斥着方言版吟诵《离骚》的声响，仿似天籁。
（粽子早在春秋时期就已出现，最初是用来祭祀祖先和神灵。到了晋代，粽子成为端午节庆食物。）
是该写写屈原了，总觉得他离我们那么近。荆州北门，在古韵残留的护城河与城墙之间，竖立着一尊象牙白的人物雕像，只见他高大俊美、头顶高冠、身配宝剑，一脸悲忧的神情，我小时候常去那边玩耍，问大人才知道，雕像是屈原，是我们楚国的骄傲，端午节就是为了纪念他。
屈原的死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以一位爱国诗人的身份，被国人年年祭祀，千年不改。即便是对孔子的祭祀，也只是集中在曲阜和各地的文庙之中，而对屈原的祭祀却广布全国。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可是尽管有那么多人每年定时纪念，但真正了解他经历的人不错，能读懂他作品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民间传说吃粽子是为纪念屈原）
屈原，出身于楚国王室贵族，《离骚》开篇就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我是古帝高阳氏的子孙，我已去世的父亲字伯庸。只是，当时他的家族已经开始走向败落。屈原从小就读书蓄志，定要努力成就一番事业。他二十岁过后便离开出生地秭归奔赴京城，重返祖宗居住过的楚国都城郢。
郢都是当时中国繁华冠绝的城市，位于今天湖北省荆州北面离城8公里的纪南城。
楚怀王五年（公元前328年），二十九的屈原当上了左徒，相当于副宰相。《史记·屈平贾生列传》称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一句“王甚任之”，即可看出他此时仕途顺畅、春风得意，楚怀王信任并重用他。
（东汉末年，以草木灰水浸泡黍米，因水中含碱，用菰叶包黍米成四角形，煮熟，被称为广东碱水粽。同时期出现少量裹馅粽子最受欢迎的莫过于猪肉粽。图为广东碱水粽）
可惜，没过多久，他就惨遭流放。
屈原所处的年代，秦国虽然强大，还没强到横扫六合的程度。楚、齐、秦实力相当，难分伯仲。战国七雄，其时只剩三雄。三雄之间，拼的是军事实力，更是谋略。当时，作为政治家的屈原主张连齐抗秦，敌友分明，目光长远。可是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实践是失败的，尤其是他代表楚国出使齐国，而秦国派张仪出使楚国。在这场PK中，屈原输给了张仪。张仪以“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的谎言欺骗了楚王，取得了外交联合的胜利。屈原竭力反对，结果不但无效，反而遭至第一次流放。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谋略常常需要出卖诚信，以此看来，真正的君子是难以在纵横捭阖、虚实相间的谋略世界有大作为的。
屈原的第二次流放，是继“六百里事件”后的又一个骗局。楚怀王去秦国谈判时，被埋伏的重兵抓起来当人质。然而楚国没有受秦国的威胁，而是扶顷襄王上台。顷襄王起初也是极其厌恶上官大夫靳尚，因为当年楚怀王被劫去做人质，就是这班投降派闹的。但是这种厌恶未持续多久，顷襄王就开始亲近靳尚了。原因很简单，顷襄王的处境与南宋第一个皇帝赵构相似。怀王未死，一旦回来就会威胁他的王位。因而，顷襄王不希望屈原这些抗秦派占主导，加之屈原的政治主张与保守贵族集团利益相悖，投降派伺机制造了一场冤案诬陷屈原，于是屈原又一次陷入困厄。
（晋代，粽子被正式定为端午节食品。这时，包粽子的原料除糯米外，还添加中药益智仁，煮熟的粽子称“益智粽”。 米中掺杂珍禽兽肉、板栗等，品种增多。粽子还用作交往的礼品。图为益智粽。）
从当时的总体形势看来，屈原的流放是靳尚、郑袖和楚王合力的结果。
然而，历史称颂的是结果，而我们品评的是过程。据史料记载，屈原的第一次流放应该在35岁左右，流放地点在湖北的北部，时间为4年；第二次流放大约在43岁时，直到他62岁投江，流放地点在湖南湘水、沅水一带。虽然流放地远离了楚国的政治中心，日子突然萧条冷清，但正是因为隔着纷繁复杂的政治灾难，昔日的切肤之痛才会变得飘渺迷蒙，往日的波谲云诡才能变得迷离孤清，政治烦忧才有了升华为浪漫诗情的可能。于是，政治家摇身一变，做了诗人，在求而不得的追寻苦思之后，中国浪漫主义的巅峰耸然而现。《楚辞》在诗人的唇齿之间流转，芳香馥郁，堪比香草。
（唐代：粽子用米已“白莹如玉”，粽的形状出现锥形、菱形。日本文献中就记载有“大唐粽子”）
学古代文学，开头必是《诗经》中的篇什，美虽美矣，却不知作者，不明背景，只能懵懂地感知，那是黄河流域的合唱。翻过《诗经》，跳至《楚辞》，顿时才有了个人的情丝，合唱终于变成了独吟，如磐碎帛裂，让天地为之一震。屈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个体形象出现的伟大诗人。如果说，《诗经》唱出了人生的掠影，那么《楚辞》才算是唱出了人心的本真。
屈原，他细细咀嚼一己的悲欢，并视之为大世界。往事成行，他的吟唱飞彩凝辉、包罗万象。他关爱民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敬重为国捐躯的志士：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他叹息探索之难：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抒发忠于纯善的执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表露独立不迁的人格：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他赞颂楚地的美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他歌咏人世的悲欢：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还有他独独偏爱的香草美人：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自然，也少不了爱情：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宋朝时，已有“蜜饯粽”，即果品入粽。诗人苏东坡有“时于粽里见杨梅”的诗句。这时还出现用粽子堆成楼台亭阁、木车牛马作的广告，说明宋代吃粽子已很时尚。）
万物都在他心底，一切都落入他的笔下。在他的诗中有怨，有忧，有愁，却从不曾表露过后悔与憎恨。他爱这片楚地，爱得如此深沉。诗人纯真，执迷于理想，伤心难免，诗意也难免。只是没想到，一旦入画，便是一生天涯。泣尽以血，泪深于酒，半醉半醒半浮生。
那些年月，上天委派屈原去经受人间的各种磨难，体验高贵与失群、信任与谗污、神游与现实、期待与失望、等待与落空，他将这些千头万绪的矛盾感触熔入内心，锻造出了一座宏伟至极的高峰，于是在这片长江流域，惊现了全世界最伟大的诗人和最高妙的诗歌。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歌罢，芳韵永存，孤高旷远，山川共仰，蔚为大观。
关于屈原的死，我想说几句。史学家向来对于屈原之死与郢都城破在时间先后上争议不断，有人认为，屈原是在看到秦军攻破郢都之后，自杀殉国；但也有史学家考证，认为屈原自沉是在郢都攻破之前好几年。但无论如何，屈原死前定是怅然而绝望的。对于他的死，我倒认为，不尽出于现实的悲愤，或许他的死是一种自然的皈依，尤其在弥散着巫风神话的楚地，投江不过是一种凄美的祭祀仪式。他投江之后，民众将原来祭祀东君的活动诸如包粽子、划龙舟转到这位诗人的名下，一种崭新的祭祀命题从此开启。
（元、明时期，粽子的包裹料已从菰叶变革为箬叶，后来又出现用芦苇叶包的粽子，附加料已出现豆沙、松子仁、枣子、胡桃等等，品种更加丰富多彩。）
对于屈原而言，死是归宿，也是永生。他从四处征战、尔虞我诈的政局中泅身而出，逃离纵横的牵绊，抱石沉江，义无反顾。从此，莽莽苍苍的中国文坛开始有了诗人，随后无数诗人在苍茫的岁月里长长地叹息。而今，浊浪已平，伤口化作了勋章，回忆变成了飘渺，声响混作了滔滔，每到端午，我们都会试图解读他两千多年前游离于家国大事与儿女情长之外的天地大爱，尽管这解读如此艰难、如此辛酸、如此漫长。
1953年，屈原被联合国定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实至名归。
当年忠血堕谗波，千古荆人祭汨罗。风雨天涯芳草梦，江山如此故都何。
（吃粽子的风俗，千百年来，在中国盛行不衰，而且流传到朝鲜、日本及东南亚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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