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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小说】杨启云《真相》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杨启云,四川三台人。生于1970年。主要从事小说、散文创作。《在梓州·寻踪杜甫》获《剑南文学》2014年度“道融民舟”杯散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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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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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是星期天,厂里照例放假一天。中午在外面的小饭馆喝了两瓶啤酒,又找了个地方解决生理问题,一共花了一百多,有点心痛,但是习惯了。感觉还不错,就是那个女人有点假,明明看起来有三十岁了,还说自己二十一。不过三十岁有三十岁的好处,服务的时候明显要投入些。

还没有到厂门口,手机就响了,我以为又是主管叫我打麻将。主管和我是老乡,平常还是比较关照我的,就是喜欢找我打麻将,她们赢钱的感觉很好,可我输钱的感觉就不怎么好。不过四川人不打麻将,还真是不习惯。另外,主管她们也还比较耿直,打牌不做假,全靠手气,只是很奇怪,她们的手气总是比我好。愿意和他们打牌还有一个原因,她们总是说要给我介绍朋友,只是说了三四年了,都没有正式介绍一个,每次总是嘻嘻哈哈,像在打趣。不过我也有自知之明,三十多岁的离婚男人,当个机修工,每月挣两千多一点,还要寄一千块回老家,给年迈的父亲和读初中的女儿。


可是电话不是主管打的,是老家的座机。我的老家在涪城,是四川西北部丘陵地区的一个小县。号码很陌生,一个男人说这里是涪城县医院,你父亲病重住院。我有点不相信,可男人的声音很诚恳,而且他没有叫我汇款到某个账号,我又觉得不是骗局。我有些疑惑,问他,是谁把我父亲送医院的?能不能让我父亲接电话。那个男人说,这是医生办公室,你父亲在重症监护室。至于谁送的你父亲,我也不知道,你回来一问不就知道了。我挂了电话,还是害怕上当,给父亲的手机打电话,手机里提示对方已关机,这有点像他们平常说的电话诈骗,他们说现在的网络电话可以是任何号码。我想了想,毕竟涉及到自己的父亲,我就把电话打回去,据说这样就可以辨别电话的真伪。还是那个男人接的电话,他的声音不愠不火,他好像对我的心思摸得很透。他说,你不相信我吗?你父亲真的在这里。我有点心虚,觉得怀疑了他的好心,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说,我想问一下他的床位号,这样我一回来就直接去看他。医生迟疑了一下,给我报了个床位号,然后又说,你回来了最好先到医生办公室,我们先谈谈你父亲的情况。


我找主管请假,她很遗憾,说今天下午三缺一,又打不成麻将了。我说,四川人多得很,你随便找一个不就行了。她说,人不熟不想打,几个老牌友在一起打比较放心。我想,你手下这么多四川人,有啥不熟的,是不是我的钱好赢些。

主管说,你最多只有十三天假,超假一天要扣两百元,超过三天后算自动离职,这是厂里的规矩,我没办法更改。

我想,十三天就十三天吧,于是写了假条。临出门的时候,主管说,你回来。我回去,主管手里拿着两百元钱,她说,你爸爸病重,这钱你帮我买点东西看看他。我推辞了一会,主管很坚决。我感动得差点哭了。

听说十三在西方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中国好像没有这种忌讳,可是,坐在火车上,我总有种感觉,父亲病重,我的假期偏偏是十三天,这回他是不是凶多吉少?


(2)

父亲住在县医院的分部,据说分部是2003年闹非典的时候专门修的,用来收治非典疑似病人,后来又用来收治禽流感疑似病人。从客运站坐四路公共汽车,出西门过涪江大桥,再上西山就到了。下车的时候,我有点茫然,看到四路公共汽车继续爬坡,很吃力,摇摇晃晃的。四路公共汽车方方正正,很旧,漆皮斑驳,补刷了很多灰膏子一类的东西,像一口还没有上黑漆的棺材。

父亲住在隔离病区。医院不大,分区清晰,所以我不怎么吃力就找到了医生办公室。一个脸看起来浮肿虚白的中年男人一边嘿嘿的窃笑,一边玩手机。他一看见我,顺手把手机放在桌上,然后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赶紧说了来意。他说,他不是我父亲的主治医生,他马上打电话叫主治医生来。我知道他不是主治医生,那天电话里的男人声音和他差别很大。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很感激。我觉得老家医生的态度真好。

可是,主治医生过了很久都没有来,我不断看时间,每一分钟都过得很慢。十分钟,十五分钟。和一个陌生人呆在一起,我总觉得很别扭,好几次提出先到病房看看父亲,都被医生劝住了,他的理由很充分,每句话我都无法反驳,我也不善于和他交流,所以,只有坐在那里。医生很安定,我却很惶惑,不过他的安定也多多少少影响了我,我觉得,父亲病得很重,但是会好起来的。

今天很奇怪,好像都被“隔离”两个字吓着了,连病区的办公室都没有人愿意来。我和这个中年男人都沉默着,我不断地看手机上的时间,他没有玩手机,而是不断地翻看病例,我觉察到他也不自在。等了快半个小时,终于进来一个人,是个护士,虽然穿着白大褂,戴着护士帽,但一张脸看起来像精加工的艺术品,很妖娆。她眼睛只冲着医生,惊乍乍地叫:陈哥,你昨天手才顺哦,至少赢了五千吧!我终于知道这个男医生姓陈。陈医生扫她一眼,又冲我瞥了一眼。我心里很歉疚,有种偷窥了他人隐私的耻辱感,我趁着护士向我扫描的瞬间赶紧低下头,装着玩手机。我感觉到护士吐了吐舌头,冲陈医生很羞涩地笑了下,悄悄走了。

其实我觉得这个陈医生和护士完全不必如此,他们完全可以拿我当空气,就在我前上演点什么,我也无所谓。主管经常笑我没心没肺,啥事情都无所谓。我也不知道她的说法对不对,可是,我觉得一个人心里要是装太多东西,会很累的。我就是一个无能的小机修工,这辈子可能连个班长都混不上,何必把自己搞得很累呢。


现在,他们既然感觉我的存在,就是需要我存在,如果我继续表现为不存在,气氛就别扭了。

我说,医生,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父亲是不是没救了?

陈医生又拿起电话,拨号,一边对我说,你别担心,我再催一下,应该马上就来了。

陈医生说得真准,他对着电话里哦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然后站起身,说,来了。这时门口出现一个人影,然后鱼贯进来了四个男人。前面两个中年人穿着西服,身宽体阔,脸上横着些赘肉,长得很雷同。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因为被临时叫回医院,还没来得及穿工作服。后面两个年轻人我认得,他们是警察,他们穿着工作服,壮硕而矫健。

陈医生说,你们谈,我出去一下。前面那个穿西服的说,陈医生,你忙吧,谢谢你。我一听,知道他就是主治医生,那天在东莞接到的电话就是他打的。我站起来,说,你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吧,我爸怎么样了?后面那个穿西服的说,你是宋小光吧,这是宣传部的李部长。他比李部长年轻些。我忽然明白,我还是上当了,主治医生变成了李部长,我是被领导骗了。

我说,李部长?你不是医生吗?李部长说,我是用医院电话给你打的,但我没有说我是医生。我想,这不扯淡吗,等于你占着茅坑,却是去度假的。我说,我父亲呢?这么说他得重病也是假的咯?

李部长说,我们先坐下说。说着他就先在大办公桌旁边坐下,两个警察站在我旁边说,你坐。我虽然从不干坏事,但是怕警察,好像警察找上我,我就一定干了坏事,只是我自己忘记了,而警察帮我记着呢。他们往我面前一站,我就有种被山夹着的感觉。犹豫了一下,我只好坐下,他们也都围着这张长办公桌坐下,好像医生会诊一样。

李部长说,你父亲去世了。我愣了,但是他表情严肃,不像说笑,只是他声音平静,毫无悲戚之色,不像电影或者电视里演的,低沉、凝重。

我说,得什么病死的,这么快?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很奇怪,我的声音也很平静,就像电视里两个说假话的商人在背台词。

李部长说,他用做鞭炮的炸药把自己炸死的,具体情况这两位警察同志可以给你陈述,他们当时都在现场。


我父亲从前是南门鞭炮厂的工人,负责炒制鞭炮的炸药。李部长这么说,我就有点相信他已经死了。我看了看两位警察,年轻的警察正盯着我,目光冷得像把刀。我很奇怪,我的父亲死了,他连同情都不会,什么素质!我不想看他,就把目光移到别处。我觉得这件事想起来又有点像骗局了,警察是个疑点。可是,我们有什么值得他们骗的?

我对李部长说,我不相信,我父亲怎么会这么做,他是个老好人,沉默寡言,从来不招惹别人!

我记得初中的时候,学过一首歌,叫《北国之春》。等到我十七岁的时候,对其中几句,感触非常深:“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把其中的家兄换做我,是再贴切不过。父亲只有我一个孩子,那时母亲已经去世,我在一所三流的高中里混不下去,也只好辍学。父亲下岗,和我就近找些零工凑合着过。闲来愁沽酒,相对饮几盅,是我青春时期安静而幸福的回忆。

李部长沉默了片刻,说,那你先去看你父亲,我们再谈。

我在太平间见到了父亲,他应该被处理过,看上去表情平和,脸上的伤口被处理了,颧骨和额角有烤黑的痕迹还没有清洗掉。

我腿有点发软,这个结局来得太意外。父亲已经六十多岁,我知道他会死,甚至设想过很多次他会怎么死——这个话不敢对别人说,虽然是真话,但是可能被别人口水淹死。我虽然没心没肺,可也不傻。


他最好等我女儿参加工作了再死,那时,女儿大了,不但不要我照顾,爷爷的后事,她还可以去料理。而且最好是无疾而终,可以省去一大笔医院的费用。这样想不是因为我不孝,如果他病死,照顾他的过程太漫长而且痛苦,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而且,我没有钱,治病的费用会将我榨变形。

他现在算是无疾而终了,遂了我的一点心愿,可是,也给我带来了罪恶感——好像他的死,是我诅咒的。还有,女儿怎么办?以前还可以推给父亲,现在完全变成我的责任,无法逃避。

我没有多少悲伤,也没有多少愤怒——也没有愤怒的资格,但是,我很迷茫,很沮丧。所以我两眼无神,一脸呆相。

屋里很安静,我觉得这种安静不正常。我拼命想父亲的好,渐渐觉得悲伤起来,于是放开嗓子干嚎了几声——说老实话,电影里那些女人们的干嚎,都比我显得情真意切。年轻的警察厉声说:“哭什么哭!你父亲炸死四个人,他好歹还落了个全尸。”我一下就被吓着了。年长的警察拉了拉他说,算了,都难过。

我警觉起来:他们想干什么,怎么就像电影里上演的情节,一唱一合的?他们在编织谎言,是不是他们干了坏事,要我父亲来做替罪羊?善良而老实的父亲都被描述成了恶魔,他们会怎么对我?我必须找个借口离开。

我想先回家休息下,洗个澡,今天太累了。我抹抹眼泪,说。

回家?李部长说,这么剧烈的爆炸,你的家还会在吗?屋里的四个人全炸死了,屋外也有三个人受伤。拆迁办的于副主任,现在就住在旁边的病室里。不是因为他受伤,我也不会在这里。李部长用手往办公室的右边指了指,平静的脸上开始溢出愤怒。

看来他们不会让我走,我有点惊恐。看起来李部长就是拆迁的幕后人之一,他的愤怒又不像是伪装的。如果我的父亲真的不仅毁了自己的家,还毁了别人的家庭,他们会拿我怎么样?我忽然想起主管她们打麻将聊起网上关于强拆的故事。他们会拿我怎么样?我垂下头,真的害怕起来。

那位穿西服的工作人员或者是领导这时忽然推了推我,他手里不知怎么就多了一叠文件。他说,你看看这个。这是拆迁协议,本来该你父亲签的,现在必须由你签字了。

我楞了片刻,忽然明白,之所以觉得像演戏,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们签拆迁协议。至于死了多少人,怎么死的人,只是拆迁工程的副产品。父亲毕竟要死,可是他的死,究竟是怎样的意外,不弄清楚,我怕别人会戳我脊梁骨,就是面前这几个人,一离开我,可能也会嘲笑:呵呵,这个傻货!父亲这一走,就此逼我学会照顾女儿,他们也不给我点说法,就要我签字。

我心中恼怒起来,胆气又一点一点回来。难道他们就无所畏惧?我不相信。我再无所谓,也不能就这样签了字。

李部长温和地说,这会不签也行。小武,他对那个年龄大一点的警察说,你带宋小光到你们公安局招待所住下,你的工作就是陪同他,并向他介绍事情的具体情况,协助我们做好善后工作。


(3)

他们对我还真好,食宿都免费。

我洗了个热水澡,没有换穿的衣服,没有办法,先凑合吧。从卫生间出来,武警官正在打电话,他说,女儿乖,爸爸上班挣钱呢,有了钱,明天才可以请你吃德克士哦。武警官一边打电话,一边瞥着我,以手示意我的床位。

武警官打完电话,说,我女儿打来的,她刚四岁。每天晚点回家,她都要打电话,她喜欢打电话。我笑笑,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想,我也有个女儿,十四岁了,过春节的时候我见过她。

武警官说,你父亲不同意拆迁协议,他要两套房。拆迁办反复做工作,都没有达成协议。谁都不知道他准备了炸药,最后那次去的时候,我在屋外,他们进去没有说到几句话,爆炸就发生了。其实,我们应该想到他可能走极端,他好几次强调说,不同意他的方案,后果自负。但是没有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大家觉得只有沟通、理解才能解决。

这就是武警官给我介绍的具体情况,并不比李部长的详细多少。我没有觉得它有什么用。睡觉吧,我想。

我拉开铺盖,对武警官说,我早点睡了,今天有点累。武警官体贴的说,好,好。真的累了,而且我也想无所谓,可是脑子里塞得闷闷的,又昏又胀。武警官更睡不着,他把电视开得很小声,但是我依然清楚地听到他不停换频道。

半夜里,忽然听见门外女声嘤嘤地哭泣,我打开门,门外月光如练,门边蜂窝煤炉子闪着暗红的光。母亲坐在煤炉旁边的一张矮凳上,埋着头,肩膀微微抽泣。父亲倚在院角桂花树下的一张水泥桌边,手里拿着一个小酒葫芦。他满面皱纹,头发反射着白光,一米六刚出头的个儿几乎缩成了一团。

我有点诧异,母亲不是去世多年了吗?我忽然间明白过来,原来母亲不是去世,只是离家出走,现在回来了。院角的桂花树长得很慢,母亲从乡下娘家挖来时我还是小孩,三十余年了,也不过大碗的碗口粗。父亲在树下用水泥做了张桌子,每到夏天的夜晚,晚饭、乘凉,都围坐在这张小桌边。可是,自从母亲离开,我们就从不在桌边吃饭、乘凉了。现在,母亲回来了,他也习惯性地坐在桂花树下了。


可是,父亲好像并不高兴,他举起酒葫芦,喝了一口。小酒葫芦是女儿的杰作,她四岁的时候,迷上《葫芦兄弟》,有一天从幼儿园带回两颗葫芦种子,种在院子另一角的花台里,后来成活一苗,结了十几个葫芦,最大的一个,父亲对剖开做了水瓢,最小的一个风干后,父亲和女儿清理干净,把暖壶塞削小,做成了个酒葫芦。父亲经常把一元七角钱一斤的散酒装一葫芦,有时候砸吧几口,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我虽然很不以为然,可是无法阻止爷孙俩干得兴致盎然,功成名就。女儿还选了一个最漂亮的葫芦,给了她妈妈,结果这一年,她妈妈就和葫芦一起离开了她。剩余的,女儿全送了人,送得欢天喜地的。

父亲举起酒葫芦,又喝了一口。他说,你一个女人家,见识浅,我当初给你说,把院子搭成棚子,拆的时候至少可以多赔三万。你老实,非要说政府会体谅我们,我们不赚昧心钱。可是,周围那么多人都搭了棚子。我都给儿子打了保票,说是能要到两套房子,现在呢,向谁要去?要是多赔三万,政府不给我两套房子,我也可以再买一套。都是你!

父亲又喝一口酒,说,我给儿子和孙女许下了承诺,你让我怎么去见他们。都是你!他渐渐愤怒起来,举起左手,一掌拍在桌子上,整个手臂齐肩断掉,断臂从桌面弹起,掉在地上,鲜血淋漓。他愤怒地说,都是你!

母亲依然埋着头,嘤嘤地哭泣。我大急,想冲出去,可是两腿沉重,竟无法迈步。背后脚步声响,女儿脸色惨白,长发遮住了半张瘦小的脸。我说,快去劝劝爷爷。她冷冷地望着我,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开!我说,女儿,你怎么了,我是你爸!她说,你不是我爸,我爸还在楼上睡觉呢!她举起一个硕大的葫芦,恶狠狠地向我砸来。

我蓦然醒来,冷汗淋漓,心灰意冷。床对面的电视没有关机,正播放一部言情剧,一个美女在嘤嘤地哭泣。窗帘缝隙里透着城市明亮的灯光,对面高楼上霓虹闪烁,天空成为灰暗的背景,哪里找得到月亮的影子。

我瞪大眼躺在床上,想起不久前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他要求政府给他两套房子,或者不要赔款,再给他一套商品房。他对我说,孙女和我住一套,你住一套,你总还要讨个老婆。你放心,这事情我能搞定。他在电话里安慰我。

我当时差点就哭了,我觉得愧对父亲。我先前娶了个老婆,孩子两岁多,她就和我谈,家里这么穷,不如我们两口子到沿海去打工。我不愿意,说起来还是城里人,像农民一样出门打工,面子上很难看。她哼了声,说你们还不如农民呢。我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得有人照顾。于是她就去了,结果过了两年,钱没拿回家多少,她自己倒成了别人的老婆。后来父亲说,我们这里确实太穷,工作也不好找,你到沿海去吧,孩子我带,我身体好,没问题。


现在,父亲为了让我再娶个老婆,想给我搞定一套房子,房子没到手,他却把自己搞掉了。

我惭愧得想给自己几耳光。我倒是什么都无所谓了,把麻烦都丢给父亲。父亲因我而死,我却觉得他的无疾而终让我少了照顾他的麻烦,还为添了照顾女儿而烦恼。我如此不肖,难怪女儿不认我了。梦里女儿的举动,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吗?我打了个寒战。

我努力想摒弃一切想法,大脑却变得清醒而繁杂,电视机里微弱的对话声、音乐声都变得聒噪而歇斯底里。

我从床上爬起来,想开门出去,我拉了下锁杆,没有打开门,再拉一下,还是没有反应,我才知道,门被钥匙反锁了。我回头望望武警官,他发出微微的鼾声,睡得正香。

说得好听点,我被他们控制起来了,他们会怎么对我?如果我不签字,他们会不会制造一个事故,让我从此消失?他们……不敢吧?

我只好关了电视,回到床上。我瞪着天花板,眼皮、鼻梁分外沉重,脑子里一片混乱,身上阵阵寒意袭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我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忽然间,看到主管站在厂门口,她背后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硕大的公告。主管冷笑:你超假了,你已经被开除了。我看见公告上我的名字很大,白纸黑字,上面还用红笔画了一个勾。

我又被吓醒了,太阳已经射进屋里,四月的阳光,明亮而温柔。电视机里正在放新闻,武警官站在窗口打电话,他的声音压抑着愤怒:“你以为我不愿意回家住?昨天就给你说了,执行任务,这是工作!住什么宾馆,是公安局的招待所!还女人呢,你脑袋里一天在想什么,是和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昨天是说了回家,可是他不签字,我就得陪着他。女儿的生日,我知道,你带她到德克士去就行了嘛!晚上要是顺利的话,也许就回来了,到时候把你爸爸妈妈都请来,一起出去庆祝下嘛!好了好了,别烦了!”


他一挂电话,我就赶紧装睡。他走到我床边,站了会,我估计他在观察我。他走到自己床边,坐下,又站起来,走两步,又坐下,很快又站起来。他很烦躁,我能体会得到,很多时候,我也是这个样子。

可是,他这样我怎么能睡着,我只好打个哈欠,装着刚醒的样子,睁开眼。

武警官回头看着我,有点谄媚地说,老宋,醒了?我说,刚醒。他说,不好意思,刚才打电话把你吵醒的吧?老婆发脾气,说女儿今天生日,我早就说好要陪女儿过的,结果连人影都看不到。女人就是婆婆妈妈的,疑心又重,还怀疑我没回家过夜是不是有外遇了,你说,就我挣这几个死工资,还外遇,不是他妈的天方夜谭吗!

我咧嘴笑了笑,说,你们当警察的这么风光,你人又帅,有女人喜欢你多正常,也难怪你老婆怀疑你。

武警官有点不好意思,他辩解道:风光个屁,你说我一当警察的,要是像电影里写的那些刑警,那也的确风光。可我这样子,天天协助拆迁办工作,和老头老太磨嘴皮子,还要被大大小小的领导批评,都窝囊到家了,还风光。要不是好歹算个单位,真他妈不想干了。

我有点好奇,在我眼里警察从来都是指手画脚,威风凛凛,想不到武警官还要发牢骚。看来风光的背后也有苦楚,就像我们主管,表面看起来春风得意的,可有一次我看她在电话里吵了一架,然后躲在办公室里哭,也蛮凄惶的。所以,无所谓有时候真的有好处。

想到这,我嘿嘿嘿干笑了几声。

武警官可能觉得有点失言,他岔开话题说,昨晚没睡好吧?本来想让你多睡会儿,结果还是把你吵醒了。

我说,没事的,睡得还好。他说,那你洗个脸,早饭我刚才已经出去买回来了。

武警官的态度,又让我底气回来一点点,看起来是他们需要这份签字,是他们有求于我。我起码应该坚持搞清楚父亲的死因,并且拿到父亲要求的两套房,而不是按他们拟定的协议签字。

我捧了几捧冷水,把脸简单处理了下。镜子里,我眼皮浮肿,头发散乱,像上夜班熬得太久的样子。

他看着我吃饭,好像很无聊,就倒在自己的床上看电视。可是,他始终看不进去,不断地侧头看我。我知道他想谈点什么,两个比较陌生的人在一起,不说点什么显得不自在。可是我恰好和他相反,总觉得和陌生人找不到话题。况且我可以用吃饭掩饰尴尬,还可以用吃饭的时间把思绪捋一捋——虽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他的影子在面前晃。


过了几分钟,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我真羡慕你们生在城里的人。一拆迁,房子有了,钱也有了。哪像我,工作了七八年,结婚买房子,把双方父母的家底都掏空,还得背着按揭,每个月生活捉襟见肘。

他又在发牢骚了,我想。可是,他怎么不想想,我们这种生活在城市却没有工作的人过的什么日子。

我说,生活在乡下的人,房子宽敞,还有地种,就是不出去打工挣钱,起码也有饭吃。

武警官说,现在的人,要想生活好一点,都得往城里走。可是,要想在城里生活,总得有套房子吧,很多人打工一辈子,却买不起一套房子。

我赞同他的说法,我在东莞打工这么多年,从来不敢想房子的事情。我说,像我,不仅在城市买不起房子,就是撵到乡下,也没有立锥之地。

武警官说,所以拆迁好啊,你们一家三口,可以得到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还有赔款,而且搬新房子前租房的费用都由政府出。多好的事情啊,和那些要靠自己买房子的人比,那就太幸福了。

这话听起来很有理。但是我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细细想了下,忽然醒悟过来:武警官真是个聪明人,他的话就是在为让我签协议做工作。这个话题避不开,既然说到拆迁上了,我也要据理力争。况且,我觉得他这样说,我们好像占了政府很多便宜,我父亲就成了个蛮不讲理的人了。

我说,我家原来的房子有差不多两百平米啊,一人一间卧室,都还有客房。现在我家三代人,住个两居室,怎么住啊?

武警官可能觉得我说得也有点道理,他迟疑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他说,你们多出的面积是给你们算了钱的,可以自己再买一套吧。何况你平时也没有在家里住。

我说,我总得回来住啊。要真是赔的钱够再买一套,我爸早就签字了。

武警官说,怎么赔付,这也是政策。问题只能协商解决。你爸这么一干,事情就变麻烦了。

我说,他人都死了,还怕什么麻烦。

武警官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被你爸炸死的其他三个人现在都摆在殡仪馆,家属索要巨额经济赔偿。我们现在都还没有告诉他们真相,只说他们是因公殉职。要是知道真相,能不来找你们吗?到时候,你们又怎么面对?

我有些不高兴,说,你这是在威胁我?

武警官表情平淡,对于我的不高兴,他不以为然。他说,我这也是说实话。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胳臂难道能拧过大腿么?这件事不管怎么说,传出去对你们不好,对南门外的开发也不利。退一步想,你父亲已经死了,多一套房子对你也没有什么价值了。让一点,对大家都有好处。所以,你们要理解政府开发的难处,政府也体谅你们现在的困境,尽量平息这次事端。


我说,你们拆迁补偿不公平,我父亲这是用生命在抗争,他的死,你们有责任。

武警官脸色有点变化不定。隔了片刻,他显得很坦诚的说,可能我的话伤害了你,可是,你爸真是太固执。说实话,南门外破破烂烂,早该拆了,谁愿意住那?真到拆了,有些人就把它做筹码了。你别在意,我说话比较直,我也不是说你爸就是这种人。

我说,你说下去,别在意我。

你知道,拆迁总是有不愿意的,有很多要讨价还价的。

我说,就是网络上说的钉子户嘛。

武警官笑了笑,说,一般是用这个名称。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说,后来,通过做工作,陆续都搬走了,就剩你们一户。你爸爸太固执,拆迁办的于主任鞋都跑烂了,你爸就是不签字。于主任是个好人,他心肠软,跟开发商协商过,也跟上级领导汇报过你们人虽不多,却三世同堂的现状。几次我都在现场。但是,他挨了批评:无原则的善良,组织性太差。如果你们开了先例,人人都以你们的方式来操作,南门外的开发还怎么进行?所以,于主任就反复做你父亲的工作。结果你父亲还是走了极端。就算是拆迁补偿不公平,或者是我们的工作还有没有做到家的地方,也不能这样走极端,一下子炸死四个,这个代价也太大了。另外三位死者家属的心情,可能比你们还难受。

我有点反感,话说到最后,总是他们做了多少工作,我父亲有多固执、多极端。武警官的话,有威胁的味道。我细细的回顾了从昨天到今天他们的谈话,关于父亲的死因,看不出什么漏洞,基本上能够确定是他制造了爆炸事故。我上初一的时候,惹了南门外三个小流氓,他们打上门来,那时,我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平常看起比较憨。可是,那天,父亲拿了一把菜刀,吓得三个小流氓抱头鼠窜。如果逼急了,父亲是可能爆发的,我相信。

可是这样一来,不管是政府拿着文件来强制执行,还是死者家属来闹,他们都有理由,我一个都应付不了。父亲毕竟害死了三个人,我虽然不愿意接受威胁,却也没有底气反抗。

可是,他的威胁也有道理。我闭上嘴。

窗外车马喧闹,室内只有我咀嚼油条的嘎吱声,武警官无可奈何,拿起遥控板,把电视机声音放得很大。

我忽然发现这场针锋相对的谈话,冗长、飘渺、无聊,又没有结果。这不过是两个代理人的喋喋不休,如此的索然无味。

吃完饭,我也靠着床头看电视,时间只能这么一分一秒地打发过去。其实我觉得自己应该思考一下这件事,可是,思绪飘忽,总是不能停留在一处,电视里放些什么,也一点不知道。


(4)

窗外阳光明亮,屋里充斥着一股尘土的腥气。武警官情绪低沉,他把频道不停地换来换去。我懒得理他,反正我也不想关心电视里到底放了些什么。后来,他臭骂了电视台和编剧一顿,就站在窗台前,死盯着街上,偶尔把手机摸出来看,我不知道他是在等电话还是看时间,也许是等着女儿给他打电话吧。何苦这样折磨自己,你给女儿打个电话不就完了吗?我忽然想笑,呵呵,有老婆的人真是糟糕。他都不敢主动打个电话,就是害怕挨老婆的骂。

可是,他老是站在窗边,就像镶嵌在窗玻璃上厚重的阴影,时间一长,我就觉得屋里有点冷。

我难过起来,武警官的女儿真幸福,天天在一起,她的父亲还这样牵挂她。可是我的女儿呢,她好像总是弱不禁风,脸上挂着谦卑的笑。每次打电话,我都想给她多说点什么,但是,我说不出,总觉得有些话说不出口,有些话不如不说。我喜欢听她说,她的话却越来越少,后来几乎像政府部门的新闻发言。现在,对她来说,最亲近的爷爷也死了,她该怎样面对?我真想给自己一耳光。我一直就是一个父亲,除了给女儿生活费,我还给了她什么?我要真的有个什么意外,女儿活在这个世界上,该怎样的孤苦伶仃!

电视里已经在播“新闻三十分”了,武警官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回床边,他眼睛盯着电视,却看得心不在焉,他也没有说该吃午饭了。我刚吃不久,倒是没有觉得饿,可他在我醒来之前就已经吃了早饭,现在这样,想必是没有胃口。

我忽然觉得很无聊,两个父亲被困在这里,被人控制着玩一场欲望游戏。武警官算是个好人,我以前见到的警察总是喜欢呵斥,令人害怕,他和我虽然立场不同,但是有耐心、讲道理。而且,他是一个对女儿负责任的父亲,这点令我感动。他不能带女儿过生日,我成了障碍。

武警官的话是有道理的,胳膊拧不过大腿,以我个人的力量怎么能耗过政府呢,明天武警官累了,他们可以换个张警官或者李警官来。我还年轻,不愿意出意外。我该弥补女儿,希望和她尽量高兴地活下去。父亲,对不起了,我就再无所谓一次,他们需要我在协议上签字,签就签吧。


“我父亲的事情,你们准备怎么善后,如果不刻薄的话,我可以考虑把协议签了。”我对武警官说。

武警官一听,就像在黑暗中忽然见到了曙光,但他很快就用冷静掩盖了惊喜,平静地说,拆迁协议只能按原有的方案执行。你在拆迁协议上签字,对这件事的后续处理不追问,也不向任何人透露拆迁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对外只能宣称你爸是病死的。然后由政府出面安抚其他死亡人员的家属,民政局负责全权处理你父亲的后事,殡仪馆你都可以暂时不去,骨灰盒寄放在那,你以后再去取,免得和其他家属碰上面。

我衡量了一下,这样做有点对不起父亲,但是很省事。

武警官以为我在犹豫,又说:其实,换个角度说,房子被炸毁了,相当于你父亲自己拆了,他的行为,就是表示同意。你签字,只是为了使手续完备。

武警官可能是为了给我释疑,表示他们的诚意或者单纯是为了我好,催促我果断签字。我知道他急于回家给他女儿过生日。可是,我也不是傻子,如果真的像他说的,签个字只是为了完善手续,有必要让我和他都丧失自由?

他的话令我有点反感,我想,你为了急着回去陪女儿,说话也不怕欠考虑。我几个月没有见到女儿,你们为什么不先安排我见见她?我又想起梦里女儿卡白的脸,心里发疼。

我没有接武警官递过来的笔和协议。我说,我想先去看看我女儿。

武警官为难地说,领导安排了,在你没有签字前,不能去见你女儿。你签了字,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想去哪里都行,何必急在这一刻呢。

先前对他的好感一点一点消失,我忽然固执起来,说,你今天晚上不想回去给女儿过生日吗?


武警官顺手把协议和笔放在床上,摸出电话,说,我给领导请示一下。

来到街上,就像身上忽然解了副锁甲,不但轻松,还多了些暖意。已到暮春,城外的花香阵阵席卷而来,街上的美女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很久没有在这个季节回过老家了,真不知我们小小的县城,美女们居然也这么时尚、养眼。看到她们,我觉得一扫身上的晦气,自己也有点春意盎然了。

武警官带着我很快就到了女儿的学校。校门高大而华丽,又透着庄严,金光闪闪的“涪城县第一初级中学校”龙飞凤舞,既让我自惭形秽,又因为女儿的就读而骄傲。

可是,保安不给我骄傲的机会,武警官的解释也没有说服他,只好好脾气地拿出证件。证件改变了一切,它让原本需要的等待变成了保安直接给女儿的班主任打电话。

一出楼梯口,女儿看见我,她显然有点惊诧。她穿得很单薄,身子瘦小,脸就像一颗没长饱满的瓜子,眼睛显得特别大。我有点心酸,还好,她的眼睛里面没有陌生与恐惧。

爸,你回来了。她叫得有点小心翼翼。

是啊,回来看看你,你在学校过得还好吧?我笑笑,问她。

还可以。她说,眼神有些躲闪。显然,她知道些什么。我上去攀着她的肩,她差不多快和我一样高了。

爸爸,爷爷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们班有不住校的同学,他们在网上看到的。女儿小声说。


我说,你在学校安心学习,吃好一点。爸爸周末来接你。爸爸想好了,从现在起,一定要陪着你一起长大。爸爸本该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可是,我把责任都推给了爷爷,他太辛苦,太紧张了,所以,他走到绝路上去了。我们要好好活,要快乐。

我很震惊,一直以为自己不会说这样的话,可是,今天说得这样流畅。说到这,我还是说不下去了,我害怕自己的声音哽咽,这几句说完,我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或者怎么做,毕竟是第一次,我还不适应。

我说,娟儿,你回去上课,爸爸还要去处理点事情。

女儿点点头,忽然抱住我说,爸爸,你也要保重。我有点不适应,但是眼泪却很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回来的时候,虽然只有三四个街口,可是武警官很着急,他坚持拦了一辆出租车。我虽然觉得太浪费,但是,坚持明显是没有用的,我就懒得说了。

回到招待所,我签好字,正准备将协议递给武警官,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问他:我可不可以继续住在这儿?武警官楞了下,说,可以吧,只是需要自己给钱。不过你放心,这里的房费还是比较便宜的。他补充说。我叹了口气,还是把协议递给他。

看到武警官兴冲冲地离去,我忽然就变得无所事事。房间里空空荡荡,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如此孤单,如此无聊。我自由了,现在这自由却显得浪费。

夜色一点一点吞噬空间,灯光一点一点夺回来。我像做了一场梦,忽然醒过来。我这时候才清楚地知道,父亲死了,他的所有努力都终结在起点,我成了终结者。

就算这是一场宿命。


(5) 

一觉醒来,外面大街上人声鼎沸。一看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我睡了差不多十四个小时,睡得像一头死猪,而且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电视机里一个肥胖的女人正在手里拿着一瓶药,一转眼工夫,她就变成了一个面目似是而非的苗条女人,又年轻又漂亮。床头柜上,昨晚买回的卤肉还剩一小半,一瓶丰谷老窖也还有半瓶。看着瓶里的酒,罪恶感油然而生。父亲嗜酒,常常喝着两三元的散酒。我想,我应该到南门外去看看他。

我提着半瓶酒,可能是样子独特,一路上路人的目光像针似地刺在我后背上。

南门外一片废墟,灰黑色的破砖烂瓦,黑色的断壁残垣,丢弃的杂物,一片颓败。远处黄豆河边的菜花渐开渐败,也还风韵犹存。

我家的老屋也成了废墟,烂板凳烂桌子,砸烂的铁锅、菜板,陈旧的衣物——父亲的、我的、女儿的,都隐现在破砖烂瓦中,没有断掉的檩子、椽子,在废墟上横七竖八地交错着。这是父亲的战场,他把它变成了废墟。这也是他和我的家。我的胸发闷,喘不过气来。

土黄色的反光晃了我的眼,一扇破夹墙下,父亲的小酒葫芦半掩半露,葫芦中间系着一段红布,很像女儿读小学时候的红领巾。我扒拉出来,红色灰暗,葫芦的土黄有反复摩挲的明亮。

很疲惫,我觉得自己就像小时候刚刚经历一场高烧,浑身无力,嘴里散发着苦涩而腐败的气息。我才明白,虽然无数次想到过父亲的死,现在,真正体会到父亲已经去世,心里还是悲伤的,并不是可以没心没肺,可以无所谓。

我吹了吹葫芦口上的尘土,把手里的半瓶酒小心翼翼地灌进去,刚刚一葫芦。

爸,感谢你。我把葫芦放在地上,对着废墟说。

你死了,我和女儿住个两居室也够了。我对不起你,我为了自己省事,向他们妥协了。我太软弱,可我不能把自己也逼上绝路。你一定能理解。

这个酒,就算我给你赔罪了,你在那边好好过。我拿起酒葫芦,把酒轻轻洒在废墟上。

可是,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祭奠应该有草纸和香、蜡,我怎么就忘了呢,我扭身向四周望望,想看看就近有没有小店铺。

我看到一个男人背着个包,正穿越废墟,径直朝我走来,走得理直气壮,器宇轩昂。我估摸着是死难者的家属,心里害怕起来,慌忙把葫芦里的酒倒光,站起来就走。

进了南门,我扭头向后瞟了一眼,顿时紧张起来,这个男人居然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又走了几个街口,这人还在我身后,我想跑又不敢跑,干脆横下心,站在街边一颗小叶榕树脚下,等他过来。那人果然跟过来了,他说他是记者,想跟我聊聊。我松了口气。他带着我熟门熟路地进了一家茶楼,我想他在这个小城一定已经潜伏多日。


我们开了个雅间,屋里有一张机麻,四把皮椅。老板娘泡了两杯茶,就带上门走了。我觉得有点好笑,我居然坐在一张麻将桌边和陌生人聊天。记者熟练地点击电脑,然后转给我看。他已经连接到网上了,网页上是一组照片。

第一张照片,一大片废墟,中间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小栋二层的木楼,二楼的板壁已经悬空。背后是黄豆河对岸的油菜花,金黄一片,在照片上亮得刺眼。一楼正门前的空地上,两辆警车和两辆轿车像四只地虱,而一辆伸展长臂的挖掘机像一只巨大的屎壳郎。废墟破败,矗立的孤楼不仅破败,还固执、孤独、决绝。它像一枚巨大的木钉。我想,这就叫钉子户吧。第二张与第一张的差别是,四面墙壁正向外喷射,车旁有人向外奔跑。第三张没有了车辆,一楼四面立壁上只有熏黑的木柱木支架,而在篾编上糊着黄泥的扇架全没有了。确实是南门外,也像我家房子的位置,可是我感觉不到,因为我的家再破败,也有温馨。

我对记者说,你们用电脑合成的吧?

记者嗤的一声冷哼:我们才不会这么无聊呢!要不是这组照片,谁会知道真相?任何一个影响政府形象的事件,他们都会尽力遮掩,而我们都会尽力找出真相。他拖出图片下的文字,说,你看看,这是我们千辛万苦采访得到的真相。你父亲在一个月前被人打了,断了一根肋骨,腿瘸了差不多半个月,你知道吗?我有点羞愧,说,不知道。我想,父亲的尸体盖着的,我不知道他胸腔里的真相,他再不会起来走几步,我也不知道他瘸腿的真相。我想,既然已经决定把这件事情画一个句号,又何必知道这些,如果是真的,只是给自己添堵。如果因此还去安慰父亲,不过是让他的灵魂再痛一次。

记者鄙夷地说,你当然不知道。每个南门外的人都知道,是开发商雇人打了他,就因为他是钉子户。你父亲找了派出所,找了政府,他们都不知道,没有线索,没有证据。

我辩解道,既然没有线索,没有证据,你的推测就不一定是真相。我和政府的人打过交道,他们对我挺好的,也讲道理。

记者哈哈大笑,说,对付你这种水平的,还要什么复杂手段吗?可能准备的方案,连半套都没用完,就把你收拾下来了。

我有点恼怒,说,不要因为自己是坏心眼,就觉得别人都是坏心眼。

记者说,说得好说得好,可是也不能因为自己是老实人就觉得天下人都老实,也不能因为自己是笨蛋就以为天下人都是笨蛋。

我怫然不悦,骂人的话我还是听得懂。

记者看我起身想走,赶紧赔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他叹口气又说,你这个人太耿直,看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点开一个链接,说,你再看这个,如果不是这个男人,你父亲就会以一个爆炸犯的身份入土。是这个人,偶然拍下了刚才强拆和爆炸的场面,然后他传给一个叫做“情系故土”的网友,被这个人转发到网上,你父亲才被还原成强拆的受害者。可是,这个人却失去了自由,还面临着被开除公职。

他说的应该是真的。我一直觉得父亲性格内向、老实,不会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可是,老话说,兔子憋急了都要咬人。我的目光越过老房子周围的几辆车,仿佛看见了父亲就像我十二岁那年的样子,他手里握着一把菜刀,对几个欺上门来的小流氓说,滚出去,不然我对你们不客气。二十余年被我和父亲都完全遗忘的情景,再次重现,父亲指着摇摇欲坠的屋门说,出去,不然我对你们不客气。可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是不会把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子的威胁当回事,这是一个笑料而已:哈哈,不客气,你能怎么个不客气法!父亲像一只绝望的老母鸡,他以为守着的是一只能孵小鸡的蛋。硝烟四起,一切成为悲剧。

这样看来,言之凿凿大义凛然的李部长也骗了我。他隐瞒了父亲死亡最重要的原因,他为了不让我回家,将爆炸之后,我家依然矗立的房屋,夷平了。我记得有一次输了钱,在麻将桌上高谈《倚天屠龙记》中殷素素的说过的话——这个世界上女人最会骗人了。主管曾经嗤我没见识,她说,你们男人才最会骗人,你们的高明之处在于一百句话可能九十九句都是真的,只有最关键那一句是假的。现在看来,主管看起来比我年轻,真的比我有见识。

可是,我愤怒不起来,有什么办法呢,就算这是真相,就算我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我不想再退回去,事情本来已经变得简单到我和女儿相依为命了,又何必再去揭开那些累人的谜底,让自己沉重起来。我没有这个精力。就就让父亲的死,成为一个遥远而迷离的传说。

记者说,我们有义务让你知道真相,我们也想了解你知道真相后的感受。我们需要追踪报道。我们需要正义的力量,我们要声援那个人,让他获得自由。

可是正义和真相,能保证我们不再出什么事情,能保证我的工作稳定,能保证我女儿可以健康快乐的生活下去吗?我不相信。

我说,你们走吧,我不想知道什么真相。

记者柔声说,你不能逃避。我恼怒起来,喝道,你们走吧,别惹我!记者说,你真软弱,连生气都有气无力。他打开相机,咔咔咔咔拍了几张照片,说,这也是你的真相。


 

(6)

走到街上,冥色初上,华灯绽放,汽车逐渐在街道中形成光的海洋。我举目四顾,一片茫然,竟然不知自己置身于哪条街道,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能回到歇脚的地方。曾经长大的地方,现在如此陌生。

我成了故乡的一棵浮萍。我试图在人群中寻找一张熟悉的脸,哪怕是李部长,或者武警官,甚至于那个呵斥我的小警察。哪怕对着他们陌生的眼神咧嘴一笑,我也会觉得心里踏实。

没有睡意,也不觉得饥饿。我只想看到一张不陌生的面孔,和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说话。

走了半响,还是不知在哪条街,手机的铃声响了,拿出来一看,是移动公司发来的短消息,说是四川移动欢迎你来到涪城。我觉得滑稽,我回来两天了,它们居然现在欢迎我。

我对着手机傻笑了几声,才明白,原来我在东莞是四川人,我回到家乡,又成了东莞的。我的熟人都在东莞,我想和她们说说话。我打开电话,给主管拨过去,我觉得她们现在就是我的亲人。

厂里又在加班。主管说,你娃娃不好生照顾你父亲,打电话回来关心厂里上班没有,怕扣你工资啊?没关系,再怎么说也是老乡,就是超几天假,我也会帮你想办法。


主管就是这样子,明明比我还小几岁,总喜欢装出一副大姐姐关照小弟弟的样子。只是她的诚意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我说,我父亲不需要我照顾了。

主管语气里满是喜悦:他这么快就好了?

我说,他好不了,永远都好不了了。

我本来觉得现在一切都已过去,可是,一说到父亲,我没来由的声音就哽咽了。

主管沉默了一会,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又有点无所谓的口气了。我说,和女儿相依为命吧,能怎么办。

主管生气了,她说,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还是个父亲吗?你不要老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现在要对你女儿负责。

我说,我这年纪了,要在涪城找个稍好点的工作,肯定是不行了。可是,女儿在这边读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先看看吧。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显然她也觉得这是个问题。不过她确实是比我果断而冷静,很快她就打破沉默,说,我觉得你带女儿到东莞来好些,一来是你工作比较稳定,二来我们几个女的还可以帮你照看下,你一个男人家有些事情毕竟没有那么方便。公司副总是本地人,办事方便,我请他给你女儿联系个学校,应该没有问题。

我有点意外,一直以为主管就是一个麻友,喜欢赢我的钱,或者就是一个不能得罪的领导而已。可是,关键时候她能够主动解我困厄。看来我平常真是多了点小人之心。

主管说,行不行你说个话嘛!

我说,行行行,怎么不行呢。可是,我该怎么感谢你?

主管说,少说空话!把女儿带好,学校一联系好我就通知你。

挂断电话,我看到面前灯火璀璨,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女儿学校门口。几幢教学楼透着柔和而明亮的光,这个夜晚有了春天的温润和煦。看不到学生的身影,但我知道,女儿一定坐在某盏明亮的灯下。希望她这一刻是快乐无忧的;希望她能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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