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山
（连环画《王六郎》封面图）
《聊斋》里有一篇《王六郎》，当初阅读时，并不觉得如何有趣，因为情节挺平淡，没有什么波澜起伏；不料若干年后又随手翻看，竟忽然感慨起来。
讲的是一个渔人和一个溺死鬼，如何相交相得的故事。情节虽平淡，这两位人物，倒是蛮有意思的。
渔人姓许，诚如您所料，他不是故事的主人公，但是他很好玩。
首先他捕鱼不在白天，而在夜晚，就跟存心要遇到点什么似的。而且捕鱼也不好好捕鱼，每晚还带着酒，一边喝酒，一边捕鱼。喝酒也不要紧，他每晚来到河边，都要往地上洒杯酒，说：河里的溺死鬼，来喝啊。
（蒲松林）
你看这个样子，像个打鱼的吗。初读此篇时，不由联想起另外一个知名的渔人——《桃花源记》里那一位武陵渔人，心思也不放在工作上，却流连美景，竟然“忘路之远近”，不知不觉进入另一个世界。
似乎中国故事里的渔人，都透着点洒脱随性的味道，虽然专业精神欠奉，但其风流态度，令人不胜神往。
许某不像个打鱼的，偏偏每夜收获满筐。
接着，某一夜，故事的主人公——王六郎，翩然登场。
（以下为一组聊斋影视剧图片，与本文内容无关）
他比渔人更加洒脱，人家一让他，他痛痛快快地接过来就喝。第二夜，渔人来到河边，王六郎已经在那等着他。从此两人夜夜对饮。
后面我们才知晓，王六郎原来是个溺死鬼，生前就嗜酒，年纪轻轻，有天喝高了，失足坠入河中溺死。死后竟然毫不反思，也不吸取教训，做了鬼也不放弃这个小嗜好。
这个王六郎，做人做鬼都不离开酒，人生通透至此，真真令人艳羡。其实人这一辈子，也就俯仰间事，有点嗜好又怎么样呢，有什么健康不健康的，你无嗜无欲，纵然千秋万载那又如何。当年海上闻人杜先生教育子女交友之道，每言，无嗜好者不可交。怕不是没有道理。
这一人一鬼，因酒结缘，各自洒脱，就成为好朋友。
人之相与，一开始往往都是建立在共同的兴趣爱好上：酒有酒友，棋有棋友，诗有诗友，每每如是。但是长久相处，形成深厚的交情，肯定不仅仅因为兴趣爱好。你看下了一辈子棋的朋友，他俩真正倾心相交，绝不止在于棋。
像王六郎，虽然洒脱通透至极，却深谙投桃报李之道，是绝对不叫朋友吃亏的。之前渔人每夜收获满筐，即是王六郎暗中帮忙，以报酹奠；结成交情后，更卖力地驱使鱼群，让渔人夜夜丰收。真是有情有义的好鬼，只是不知道那些鱼儿都是倒了什么霉。
这么喝了半年，王六郎凄然话别，原来罪业已满，明日午间将有人溺死抵命，自己可以投生去了。渔人又是难舍，又是为他高兴。
到这，最有意思的地方来了。
第二天中午，果然有一妇人坠河，将怀里婴儿抛上岸，在水里奋力挣扎。渔人见之不忍，想救又怕耽误朋友投生，正在万千纠结之际，那妇人爬上岸抱起婴儿走了。渔人很诧异，却原来是王六郎怜惜那婴儿，便主动放弃了。
渔人不免感叹，而王六郎依然洒脱，说，这是我俩缘分未尽。
你看，这才是他们结成交情的更深的基础：相同的恻隐之心、不忍之心。性情相投，价值观相契合才是真交情；世间什么酒友棋友，俱是表面现象，你细问一问，彼此情深义重，必有所归。
这一人一鬼，如果没有心灵上、性情上这些相投相通，怎么能一喝便喝上半年。
王六郎一念恻隐，感动上帝，被封往几百里外一个镇上做土地公。这下真要分别了。分别之时，约好渔人去探视。
渔人不顾路途遥远，置装而往。到达地方，竟蒙受当地人氏热情接待，原来王六郎已经梦中托付过。渔人到土地祠中焚香祭祷：“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夜里王六郎果然来梦里相会，衣冠楚楚，大异平时。渔人返乡时，王六郎化作一股羊角旋风，随行十余里，渔人珍重话别。
渔人真情挚义，已经感人肺腑；而王六郎富贵不忘故交，更加令人唏嘘。须知人间相与，同患难易，共富贵难。
王六郎从一只溺死的孤魂野鬼，一跃而为神，真是骤然富贵，却不改本色，不弃旧交，人格之美，不啻无暇美玉。从做人做鬼，乃至做神，王六郎始终真诚，实在令人感佩。
人世间只怕不会有此等事。倒也未必是禁不起富贵考验，只是人家已经发达，生活层次不一样了，所来往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富商巨贾，哪里还有你的位置呢？所以只能怪自己不进步，你几十年了还在原地打转转，又怎能寄望人家念旧呢。你念旧是因为你身无长物，你的生活里只有旧，没有新。而人家的生活里满满都是新，叫他如何念旧？有了新仍然念旧的，你也看到了，那是神。
作者也忍不住感叹说：“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哉？”
蒲松龄心中唏嘘，我们大抵可以感知。
《聊斋志异》里面，好看的故事多。《王六郎》这样的，不能读，读之怅然。
作者：玉山
小编提示：如果您喜欢这篇文章，敬请转发和评论。
联系客服
